2区的猎人们(一)黄先生
简中难民初来马特市,分享一批之前写的文章,希望有人喜欢。
那是我打猎的第三年,总结前两年经验教训时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无法克服对密林的恐惧。尤其是进入森林之前,树线另一边的世界仿佛处在一层黑暗结界里,不论是阳光还是视线,穿透几米便会被黑暗吞噬。这种恐惧数次成为收获的障碍,眼看兽道进入密林,我却不愿意跟进去,只守在出口等天黑前有动物出来。
于是,我在本省的猎人论坛里发帖征友。第一个回复的便是黄先生。
黄先生一上来便告诉我他已经70岁了,打猎的方式和程度很受限,希望我不介意。我不想做一个年龄主义者,便和他交流一起开车打猎的可能性。在此之前我几乎只背包徒步打猎:把车停在能开到最远的地方,背着装备和给养进山。开车打猎能覆盖更大的区域,但有些无聊。有一个能聊天、能平分油费的猎友必然能帮我开启很多的可能性。
黄先生没在网上告诉我他姓什么,只透露了一个老白男的名字,和他见面的时候会带牛仔帽🤠。我是个poor fucking immigrant,我会的所有东西都是自己学会的并引以为豪。可打猎显然是太难了,在连续两年的失败后我已经准备好咽下骄傲,找个经验丰富的搭档虚心学习。内心里又不希望有一个老白男像教儿子一样教我,那个画面让我不舒服。所以当我在星巴克看到一个亚裔老牛仔时,我非常的惊喜。
见面喝了两次咖啡,我们建立了对彼此的了解。他祖上是广东台山人,爷爷被从老家骗来加拿大淘金,其实狗屁淘金,就是修铁路。修完铁路,又靠着一顿“坑蒙拐骗”(黄先生语),赚到了本钱,去中部买了个农场,从此世代务农。黄先生就在二战前后出生在这样的农家。
如很多移民一样,第三代的黄先生已经只会说英语了。他们家是村里唯一的亚裔,白人都不跟他玩,只有意大利人跟他玩。那个时候,其他欧洲裔移民不拿意大利人当白人。废奴后华人是第一批用来代替黑奴的廉价劳工,在美加相继推出排华法案后,又有很多族裔都轮流作为廉价劳动力被进口到北美,其中一些因为边缘化和歧视,成了不是白人的白人。
美国第26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曾在《荒野猎人》第四章中记载,他在1890年代同一位德裔猎友打猎时遇到了一群从东部大城市来西部打猎的德国移民。当那些德国移民发现猎友的姓是德国姓,很兴奋,问:您也是德国人吗?猎友回答:我爸爸是德国人,可我妈妈是白人,而我自己也挺白的("Well my father was a dutchman but my mother was a white woman, I am pretty white myself.")。那群德国人听了不再和他们说话,只怒视这个德裔猎友。
西奥多罗斯福在当选总统前出版《荒野猎人》一书记录自己的狩猎故事。他对自然和野生动物的热爱促使他在当选总统后出台了一系列不利于商业狩猎的政策,包括建立国家森林和国家公园,和重视民间猎人参与的北美动保模式(North American model of conservation)。令人遗憾的是,这一过程中有大量原住民被驱赶出自己的家园,因为罗斯福看到原住民在黄石附近放火的痕迹,认为他们是不懂得欣赏自然美好的野蛮人,只有文明的白人才能在狩猎中建立对自然和动物的尊重,进而产生保护自然的愿望。直到2020年代我们才了解到可控燃烧对森林循环的重要之处。我甚至认为,随处纵火是智人这个物种在自然界的功能。
在德国人之后,亚非拉移民之前饰演过这个角色的还有爱尔兰人,和黄先生小时的意大利人。意大利少女会光脚踩葡萄酿酒,并在男孩子们路过时撩起裙子逗他们。黄先生数次提起,脸上总带着幸福的笑容。
除了意大利人,村里还有个不受欢迎的德国人。二战后,加拿大和巴西、阿根廷一样接受了大量前纳粹。这背后的原因和今天加拿大接受前伊斯兰国成员一样:“我们无法从难民中甄别前纳粹/伊斯兰国,又不能因此拒绝帮助所有难民”。黄先生没有证实,但我猜想那个德国老头也是其中之一。德国老头养得一手好狗,年幼的黄先生很佩服,总缠着他学训狗。那老头很不屑,说你他妈一个中国人懂什么训狗。但终究年老体衰需要帮手,恐怕也非常寂寞,便接受了黄先生这个小学徒。乍听起来,臭脾气白人老头和亚裔小孩两个边缘人相互帮助的故事像飞屋环游记一样。但黄先生提起德国佬总是免不了一顿脏话。那个德国人是个种族主义者,除了让黄先生干所有脏活杂活之外还总是骂他、戏弄他,老远把他喊来,然后说你过来干什么?我在叫狗。
我这代的中国移民肯定忍不了这些,可黄先生当时大概遇到过更多更严重的歧视,农家孩子也有城里人没有的踏实,从德国老头手里学来了原装纳粹训狗的手艺,养活了自己一辈子,直到退休。我附近几个城市所有的警犬一度都是黄先生训的,即使退休后他还在帮老客户训练护卫犬。
学会了训狗,青年黄先生离开了家乡,开始周游加拿大。嬉皮士运动对于少数族裔行走江湖有很大帮助,黄先生也顺理成章地混进了他们的队伍,甚至一度在公社里生活 - 负责种庄稼。“任何女孩都愿意跟你睡觉,”他说的时候带着笑,“但那会传染病太厉害了,我只和女朋友睡。”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黄先生对我很是欣赏。一方面是因为我五官端正、四肢健全,总能让中老年亚裔男性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同时,我还是他结交的第一个中国人。与很多永远看不上新一代移民的新移民不同,称得上OG Chinese Canadian的黄先生喜欢我们这代移民。他说我们现在的中国移民和他以前见过的完全不一样 - 普遍受过高等教育,总能得到体面的工作,从不忍气吞声。而且相比于白人,有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grit - 总体来说是他喜欢在自己族裔身上看到的representation。
"White people today are raised wrong."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鄙夷,只有遗憾。“你不能违背狗的本性训狗,应该让咬人的狗护卫,拽绳子的狗拉雪橇,巡回的狗打猎,如果你不想要一只咬人的狗,你一上来就应该养一只不咬人的。有能力的训练师可以让一只狗不去展现其本性,但这对狗并不健康,在长远上导致更多的行为问题。” “而他们对整整一代人做了这些事情。”
我想老先生,和几乎所有40岁以上的男人一样,更喜欢男人们可以去停车场里像绅士一样解决争执,而不会有人报警的时代。你可以gentrify the aggression,可所有的恶意、歧视、剥削还是会以更扭曲的方式表达出来,making it harder to address。
除了我之外,黄先生还很喜欢我的小狗,觉得她又甜又有个性,而且听话得恰到好处。甚至做出了:“用小狗打猎的优势就是不小心打中狗的几率比较小。”这样的可怕发言。
匆匆春狩了几次,还没到秋季,黄先生便病倒了。他得了疝气,却让他整个腰腹部和一条腿疼痛不止,无法行走。医生怀疑他是腰或者髋关节出了问题压迫神经,却怎么也找不到病因,只给他开止疼药。黄先生经历6个月的痛苦后才被确诊疝气,愤怒不已。如果他今年身体不错的话,开春我希望帮他打到他第一只黑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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