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家
九月初,我终于再拖延也无法逃避面对搬家这件事。我要搬离的位于罗岛的公寓里,我有自己的客厅。在纽约拥有自己的客厅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尤其是这客厅大又朝南,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阳台,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好看的晚霞,所以我很珍惜它。刚搬进去的时候我野心勃勃,实实在在地利用了它好多次:我请过许多朋友来家里吃饭聊天放电影,还帮706办过流动客厅的活动,组了微信群说这是我的河畔会所。我的客厅和厨房连在一起,站在厨房里,与眼睛齐平的位置是与客厅打通的长方形空隙,在客厅看过去厨房里做饭的人像是被放进了合适的框景一样。有次前男友在我家做饭,我在客厅路过时看他扎着围裙认真又笨拙地面对一锅茄子,我说设计师一定是想到了今天这样的场景才有意地留了这个空隙吧,真是满足了我对家的想象啊。他把炒好的菜从那个口递给我,说这本来是个传菜口而已,被你说得倒是浪漫。我把我二手买的米色沙发放进客厅,后来又渐渐添了靠垫和同色的地毯,时常在回家路上带几束鲜花回客厅插上,看着它越来越有家的感觉。入冬进入节日季的时候,这个客厅又渐渐成为我和室友男友们的办公室。他们常常在客厅办公到西部时间,我俩也就常常配合他们九点钟一起宵夜。我们四个在客厅吃过花胶鸡火锅,一起做过羊排,一起看过脱口秀大会和攀岩比赛,一起点亮过圣诞树。终于下起雪来的时候,还在阳台堆过一个丑丑的小雪人。
而现在,我究竟要开始准备离开这个家了。我渐次开始装箱的时候,一位朋友突然问我能否来我家住几天。在这搬家的感伤和想尽全力再利用一下客厅的时刻,我倒是乐得有个伴。我们一起去看了野口勇,一起去Astroia吃泰餐,在礼品店一起对着一双印着游戏标语的袜子大笑说如果送给谁一定很适合,我们互相拍照。在罗岛的最后一晚我提前下班,带着他跑到岛的最南面看日落,一片浅紫色倒映在康奈尔教学楼的玻璃墙面上时,他讲起日语里有一个词是黄昏时无法分辨他人面孔的时刻,正像我们现在。走在东河旁边的山坡上的时候,我说起之前读到一篇采访,采访了家里大火后决定从此住在酒店的老奶奶,作者写”她是她自己的家“。我想起,十七岁之前的我一直努力逃离家和小镇,后来又努力逃开上海和祖国;而真的逃离以后,我有多少的努力都放在了在外追寻或创造一个自己的“家”呢——我认真地恋爱、经营和磨合每一段亲密关系,每到一处就找寻或者建立自己的社群,在每一个短暂的落脚处我都充满热忱地生活并和我的每一位室友都成了家人;我未曾发现,这努力一直是向外的——我似乎从来都在寄望别处、别人给予我归属:年轻时我只道自己是还未找到理想的故乡,理想的故乡总在别处;我寄望有人全身心地爱我并和我同样期盼我们建立的关系成为我们共同的归属——这寄望让我从未停步,让我信任;但同时又成为我的软肋,让我深重地被伤害。我未曾想过的是,我从来就不必非得用何处、何人、何物给我归属,我自己本已足够成为自己的家。
于是我正在打包和正要处理掉的东西都变得没有那么大的所谓了。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次相当仓促的搬家,我甚至在搬家前一天临时换了家搬家公司,在搬家师傅到门口时我还没装好自己的厨具和餐具。好在几个朋友提了啤酒和吃的来家里边做饭边帮忙,最终在被我戏称为house cooling party的氛围里我终于收拾完七七八八提脚走向新家。仓促的另一重原因到底是我确实不担心,因为是搬去和熟悉的朋友们一起住,听说新家居然已经有六个饭铲——我想我多带少带什么都不会吃不上饭吧!
搬到新家后,偶然的机会,通过室友的关系和我大学同门学长在家吃了顿饭。我们评价起当年喜欢和讨厌的传院老师和学生作业,聊起共同认识的一些朋友的现况,聊起做记者的种种兴奋和种种难处。和他的聊天让我自然地感到亲切,即使我们在学生时期从未见过。聊到学长要回国的决定,我坦言我是回不去了,无论是职业上还是地域上。回不去的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让我抑郁,同时又不可避免地自然地让我产生归属,我终究无法改变自己的来处——但如今,只有与我共享回忆的人拥有让我回去的机票,我也只认识回忆里的故乡了罢。
在新家的一切我都喜欢。我们一家十口(七人三猫),都爱读、爱看、爱吃。我们交换自己喜欢的书,有空就分享见解,几乎每天都有人在客厅放电影,周末有机会便会相约去喜欢的展览和活动,出门便会顺手给宅家的人带些水果零食奶茶。每个人做饭都愿意给大家蹭一口,常常各炒一道菜就能吃一整天的流水席。除了固定的周五放映外,家里时不时有朋友来访,人多时我们偶尔打麻将。我说家里每天都像在过年,我室友戏称我们是“选对了室友,除夕夜每天都过”。有次我晚上攀岩回来,从临街的窗子看到屋里灯火温暖,放着电影,几口人围着茶几边吃饭边聊天,进门的时候猫儿跑来跳去,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在纽约也有了可以指望的家和家人了——好像正是在我不再期待归属的时候,反而拥有了如此好的归属。
事实上,故国、故乡、从前的家,要么是一种回忆,要么是一种想象;它们所以迷人,多少也因为其不可回去,或未曾到来。就像我的罗岛客厅和厨房的传菜口,就像我再也回不去的东北和上海,就像我和前男友曾经想象着一起拥有一个挂满一整墙洞洞板的小公寓。而我们当下正在创造的记忆和归属却是实实在在的——于是我撂下笔,瞥了眼自己新房间里已经渐渐被我的攀岩用具和画材占满的洞洞板,准备晚上给室友们炒个尖椒干豆腐,明天再炖个老鸭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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