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D1 綠皮火車
第一天
寫一個一直存在於你心底的地方,可以是城市、家鄉,異地、去旅行發現到的地方、或者小至一條街道。(你可以使用代號書寫,例如是 A城、B國、C街),輪轉的車站、思考過生命的公園、回去的小路、在地的人、讓你有存在感之處,是什麼讓你一直把這個地方放在心底?
你有沒有坐過硬臥的臥鋪車廂?
那種綠皮火車,一個小包廂連著一個小包廂,每個包廂裡有六個舖,上、中、下三層,能睡六個人,有時候媽媽帶著三四歲的小孩,一個舖還能再多擠一個。
硬臥車的包廂沒有門,完全敞開著。所以如果你從車廂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會經過大約十二個包廂。一個包廂就是一座小小的人間百態,一個連一個,看一眼,所有人鮮活的模樣都會盡收眼底。
這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時光。在搖搖晃晃的硬臥車廂,從一頭跑到另一頭,跑過好幾個車廂,再跑回來。
16中鋪的大叔在聽收音機,單田芳評書的聲音吸引了前後三四個包廂的注意力。28下舖在打牌,四個人圍坐在小桌旁,我跑過去的時候,鬥地主剛開局,等我跑回來,四個人裡頭最年輕的那個男孩已經輸了牌,正在沮喪地喝啤酒。32下舖在熱鬧地聊天,五六個叔叔阿姨坐著,講這一路上自己去過的城市,中鋪原本躺著午休的阿姨睡不著,也加入聊天,講起兒子在青藏高原當兵的故事。36下舖有個姐姐,坐在窗邊看書。她短髮,戴著毛線織的帽子,乾淨的短靴包裹著緊身褲,從上到下穿戴整整齊齊,若隱若現的珍珠耳環精緻。在這個大家吃住都擠在一起、人人穿著睡褲拖鞋的狹小車廂裡,她一本書一杯茶,寧靜得突兀⋯⋯好像自成一個小世界。
這些大約都是三十年前的畫面了。
刻在小銅牌上的臥鋪數字當然是我編的。但閉上眼睛,這些人的樣子依然可以回來。連姐姐身上茉莉花的香水味,毛帽子上的粉色小球,都會慢慢從混沌的記憶裡恢復出來,讓我相信他們的確真實存在過。她,和他們,就坐在我和爸爸媽媽隔壁的包廂裡,在我咣當咣當看著窗外風景等著泡麵慢慢變軟的童年,在我一年四次穿越大陸東南和西北的綠皮火車上。
「火車咣當咣當地開,我們咣當咣當地睡呀。
火車咣當咣當地開,我們咣當咣當地吃呀。
火車咣當咣當地開,我們咣當咣當地玩呀。
火車咣當咣當地開,我們咣當咣當地唱呀⋯⋯」
這是爸爸發明的句子。他會在後面替換上不同的動作,哼出曲調,就成了童謠。
每年的冬天、夏天,爸爸媽媽會帶著我從南方到北方,去看他們的爸爸媽媽。那時火車慢,窗外從東南的綠色一路走到西北的蒼黃,一開始要走72小時,三天兩夜,後來是48小時,兩天兩夜。
下舖票價貴,我們三人通常買一張,另外一張中鋪、一張上鋪。兩三天的時間裡,我們就跟另外三個陌生人一起,擠進這個小包廂。包廂很窄,兩張床鋪之間的橫向距離很近,伸個手,就可以碰到對面。上鋪最矮,無法坐起身,躺下的時候,直直舉起手,就可以摸到火車的弧形車頂。
我個頭小,總是睡上鋪。在那個窄小的空間裡,我很長時間地摸著車頂,感受著金屬的微微震動。我想像這樣一直摸著,手掌就可以感到外面呼呼而過的烈風,冬天的冰雪,夏天曬到發燙的太陽。白天醒來的時候,我會繞過梯子,從上鋪直接跳下來到中鋪,再從中鋪跳到下舖!從天而降落在正在剝橘子的媽媽或者喝啤酒的爸爸懷裡,聽他們大呼小叫,然後吃他們正在打開的好東西。
火車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火車上的一切也都是有始有終的。
兩個陌生人從帶著各自的行李鑽進同一個包廂開始,可能聊的熱火朝天,依依不捨,下車之前會互相擁抱,留下聯繫方式,但是再也不會聯繫。一上車,小行李箱裡變出的燒雞、泡麵、啤酒好吃到不行,但下了車回到家,魔法就全部消失了。我在班上最好的朋友、最喜歡的男生、最討厭的老師,都在車上被爸爸問了個遍。我也聽爸媽跟其他人聊天,聽到家裏大人們故事的另一個隱密版本。媽媽不喜歡輸牌,一輸了就不玩了,我和爸爸就想方設法地讓她贏⋯⋯和爸爸媽媽這樣三個擠在一起,親密聊天、打牌的日子,好像也只有在火車上。
也許就是這樣的有始有終。在我的三歲到十八歲,在我整個的童年、青春,那座咣當咣當的車廂,那座一小群人擠在一起,漂流過這個世界的大江南北的綠皮火車,就是我心底裡最留戀的地方。
一年一年,這列橫貫東西的火車終於從48小時漸漸提速到了24小時。我長大了,和離家的爸爸媽媽一樣,也離開了我的爸爸媽媽。我們相聚的地方越來越不固定,也再也沒有機會三個人一起坐火車,回到他們的老家。
再後來,這段長長的鐵路通了高鐵,一早上車,不用過夜,11個小時,就可以回到爺爺奶奶家。但爺爺奶奶都去世了。再沒有人會煮好粥等著風塵僕僕的爸爸媽媽,也再沒有人在那個冬天河水會冰封的城市親熱地喚我的小名。
火車咣當咣當地開,我們咣當咣當地,就這樣走啊走,走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