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D-4｜不敢再前往的地方

黑暗，無止盡的黑暗，就好像洪水一樣吞沒所有的一切。深不見底，黯淡無光，希望的光線照不透混濁的黑水，光明的羽翼也難以落於此處。肉眼所及空無一物，可是卻能夠深切感受那個什麼在看著你，而且不只一個，你知道你被什麼注視著，他盯著你，等待你展開行動時立刻將你吞噬。

我猛地睜開眼，頓時還有點不知道自己在何處。環顧四周，意識開始聚攏。冷氣機運作的轟隆聲傳入耳裡，彷彿是方才震撼的餘音。枕頭、床單被因為緊張而冒出的冷汗所浸溼，伸手一摸發現就如同剛剛的心一般冰冷。那裡接近著什麼，無比靠近一切的真相，我這麼猜想。不過我卻深刻感受到那裡也同樣存在著一切等著取走我性命的東西。

要進入這片區域是需要一些儀式的。安靜的空間、冷靜的心靈。需要先胡思亂想，是的。早上擠過的滿員電車，中午吃過的火腿三明治，晚上洗滌髒污的熱水澡。把所有發生的一切大小事都想過一輪，藉此清空自己的思緒。等到一切聲音已經在心裡停下，只剩下呼吸和心跳。時候到了。只要說出宛如通關密語的一句話，就可以瞬間到達那片地方。

「死亡是什麼？死亡之後是什麼？」

黑暗再次降臨，這次不是以洪水的形式，而是完全的空，不管怎麼看都看不見東西的完全的空。先是以為很寬廣，而後瞬間收緊。開始意識到我是唯一可以觸及的東西，其他在那裡的什麼，跟我是處在不同的世界。他們注視著我，我卻看不見他們。我開始感受到他們伸出手，沿著我的腿、腰、胸口、最後在脖子停下。用力的縮緊，呼吸停止，心臟因為緊張而更加賣力的跳動。那個聲音猶如喪鐘，平時代表生的聲音，卻在此時成為死亡的倒計時。一切都靜止，只有思考沒有停下。

死亡意味著生命的盡頭。為什麼必須有死亡，這可以有無數種解釋。就生物演化來說，死亡首先保障生態系不會過度膨脹而對環境產生威脅。其次也象徵著生物會不斷演化，而出現更加適合生存的族群。而從宗教的角度來說，死亡多半是一種解脫。佛教告訴我們，人類的出生就是一種罪過。人道在六道輪迴當中，這六道都是需要受苦並修行，才得以離苦得樂，往生極樂世界。以能夠享受無盡的快樂為死亡賦予意義，也為生命提供必須施做的功課。基督教則是強調信耶穌得永生，這種永生是表示肉體死亡，但靈魂會與基督同在。兩者之間有異曲同工之妙。著名的歷史三部曲作家，尤瓦爾．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其著作《人類大歷史》有提到了宗教為何是人類文明誕生之必要。生與死是亙古難題。若永生不死，生命將不再被珍惜，文明也不會因此演進，就像佛教裡長壽天竟也是地獄道之一。宗教賦予死亡意義，無論是死亡本身或是死亡以後的世界。讓人們得以恪守倫理，並且在有限的生命中踏實努力。

竟然死僅僅是作為大自然的生存機制，而對於死的解釋也只為服務於現世。那麼死究竟是什麼？在死後又有什麼？每每想到這，思緒就停止，空氣變得稀薄，心跳開始加速，發出乾乾的沈重的聲音。黑，是因為我並不屬於那個世界，他們不願被我所窺見，我也不應該看見。空，因為那既然不是同樣世界的東西，想像就觸及不到。人類的想像力其實是相當侷限的，如果不存在曾經見過或聽過的線索，人類就束手無策。想像會停止，用我也無可奈何的臉看著你。所以那裡留下一完整的空。沒辦法，那畢竟是不真實存在的國度。說到底，死亡究竟是不是真正存在，也不得而知。萬一我們的世界其實是真正的生命中小小的一個過場，死亡只是通往下一階段的門票。死亡本身與生命本身是互相矛盾卻緊緊相扣的。一個作為起點，一個作為終點。我們看得見的，說奇怪也只有中間的過程。

驚醒。冷汗。高速運作的心臟幫浦。企圖窺探死亡的國度是一種罪嗎？不得而知。想要在那片黑暗中說出話來是不可能的，也沒有人會給予回應。如果希望看見那個「空間」究竟存在什麼，就需要拿生命作為車票。

那個想像死亡的地方，使我無比恐懼，需要充足的心理準備才能前往。如果在終點等待的是一切都沒有的死亡，那生命又有什麼意義？這是存在主義者的問題。如果死亡能夠看著我們，尼采說：「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你」，企圖窺探死亡世界的你，成為了死亡的客人，他將無時無刻注視著你，盯著你的一舉一動，發出無聲地笑，空氣變得稀薄，無論你是否再次造訪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