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乌鸦一般黑？Facebook和推特是否专门针对中国删账号
这篇文章是一次和朋友之间沟通的努力。谈话基于两篇文章，一篇是微信公众号“中环007”的《Facebook疯狂删帖，西式舆论自由啪啪打脸》，一篇是中国新闻网的《脸书推特封禁中国内地账号 网信办：双重标准 是非不分》。讨论的也是一个在大陆比较常见的叙事，“其实全世界的网络平台都删帖，西方双标，删帖禁言得比中国还狠。”
当然是失败了，朋友认为全篇都是狡辩。
整理了一下发在这里，虽然这个平台可能已经不需要这种狡辩的声音了。但我认为可能需要的地方发不出来。
一个事实：Facebook 和推特都会删账号。
没有一个平台是完全放任的“言论自由”。虐童，恐怖主义，极端暴力等信息在大多数平台都会遭到删除，并且被大多数用户认可。另外，言论自由也不涵盖虚假账户。大量虚假账户的刷屏被认为会影响讨论秩序，阻碍正常用户的言论表达，会遭到网络平台的限制或删除。根据Facebook发布的2019年透明度报告，截至2019年11月，Facebook已经删除了54亿假帐户，数量相当于全球人口总数的三分之二，四倍于中国人口数。
然而和中国大陆认知不同的是，这些网络巨头在国际上受到的巨大压力并不是因为他们乱删账号，而是删得不够充分，不够及时。2016年美国大选期间，大量虚假账号在Facebook上发布海量的假消息，其对大选造成的潜在影响被热议至今，扎克伯格还曾因此上了国会听证会。
在美国，Facebook非但没有被认为是国家的打手，反而一直因为控制假新闻传播不力而被广泛质疑有碍国安。在澳大利亚，Facebook也一直因为大选期间无法及时有效阻止假消息蔓延而备受指责，例如2019年在Facebook上广为流传的针对工党的死亡税谣言。
可以想见，网络平台出于资本考虑，本身是不情愿管制言论的。过多过严的言论审查对它们来讲，不但是额外的成本负担，还会因之丧失流量。然而，为了应对蜂拥而来的批评和监管压力，Facebook, Twitter等网络平台这些年都走上了加强虚假账户和假信息监管的道路。
然而随之而来的一个重要问题是：怎么删？
如果给予社交媒体平台肆无忌惮删贴的权力，无疑是对基本言论自由的戕害，而这种权力如果被某个政治权力团体掌握，则更有可能造成巨大的灾难性后果。目前，Facebook所采取的办法是，公开删除账户和删除言论的标准，按照标准行事，并且定期发布透明度报告。
具体到《Facebook疯狂删帖，西式舆论自由啪啪打脸》，其中对于Facebook和twitter删除账号的指控证据正是来源于这两家网络平台主动公布的报告。该报告中还详细列出了这些账号信息以及它们的言论内容示例[3]，网上也很快有了对这些账号的具体分析。有分析认为，这些账号呈现的特征非常符合虚假账号的定义，有证据支持“中国政府有组织利用虚假账号在Facebook上发布信息”这一判断（比如其中一批删除的账号不是通过VPN登陆外网，而是来自被防火墙放行的中国大陆IP地址；很多账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用各种语言发布了很多无意义信息，并且在某一时段开始集中发布大量中文反送中消息）。
有指责Facebook政治立场偏向的言论认为：“到fb上去骂一下hk青年，发一些国内的视频过去，很快会被删掉”。这当然是与事实不符的。
Facebook上涉及香港政治议题的活跃账户有着非常广泛的政治光谱，从红到蓝到黄皆有。比如非常亲中的港人讲地，日常会发布各种谴责暴徒视频，而偏黄的立场新闻则经常会发警察暴力的视频。并且，香港的传统媒体，比如文汇，大公等等因为高层变动等原因，几乎都是亲中派，因此导致了数次编辑和记者的集体出走，自己成立了偏黄的众新闻等新媒体，各自在Facebook舆论场上占有一席之地。
另一方面，由于Facebook对涉暴力信息的严格管控，使得很多“勇武”主页因为过于激进而被封禁，比如生于乱世主页被限后诞生了生于乱世2.0，Twitter上也有不少相对比较温和的偏黄博主也因被多次举报而遭限制发言，比如“三爪”。Facebook的管控力度和对激进言论的敏感态度，甚至直接导致了勇武派出走Facebook，使其在这次运动中没有成为主要的消息传播和联络平台，大量的消息传递和讨论是通过香港本地平台连登和telegram达成的。
不过，大陆翻墙而出的普通用户有更高比例被删帖或删除账户，这点倒是真的，但原因却并不是基于政治立场的歧视操作。
很多翻墙而出的大陆用户，本身并不视这些海外网络平台为日常社交工具，而更像一个等待去占领的舆论战场。比如帝吧出征行动中，大量来自中国大陆的新账户集中刷屏，短时间内大量复制粘贴同样的表情包或者图片以形成声势。并且由于防火墙的原因，很多人的IP地址会频繁切换，出现多人共用账户等等，这些都容易被平台判定为水军活动从而遭到封杀。并且，这种突然行动的账号本身并不能给平台带来多少收益，反而会被视为麻烦制造者，他们的账户权益被平台所相对忽视也就可以想见。
还有一项对推特的指责是其声明“不再接受由政府控制的媒体提出的广告业务”，这被认为是针对中国的歧视性商业政策。然而这也是一厢情愿主动对号入座的误解。
其实，这是推特的一项面向全球的新规定，完全不是针对中国，也并不是因中国而起。事实上，中国政府在推特直接投放广告其实相对很少，这个规定更多拒绝的是各国大选期间大量投放的政治宣传广告。以美国为例，美国联邦竞选活动在广告商花费约60亿美元，其中约20%进入数字广告。这项禁令直接导致了美国两党之间的大争论，并且还被特朗普强烈抨击。所以，真要说不高兴，特朗普政府才是第一个不高兴。
《Facebook疯狂删帖，西式舆论自由啪啪打脸》这篇文章可以说是大陆舆论场的一类典型观点，其对于Facebook的复杂言论生态有着想当然的敌我斗争叙事框架的概括。西方的网络平台确实面临着舆论生态困境，但和中国媒体平台的言论自由困境不同，它们目前更多的麻烦在于1，上文所述的假新闻泛滥；2，推荐机制造成的同温层效应，即机器算法往往根据用户喜好给用户推荐媒体，导致他们只能接触到和自己观点一致的信息，从而陷在自己的信息茧房中无法挣脱，对世界认知形成了一个偏见的闭环。目前这些网络平台的改革重点也在这两个方向。
而反观微博微信，它们的删号删帖，很多并不出自对于账号本身是否虚假的判断，而是更多基于内容立场。并且他们的删帖操作极少会提供具体依据，通常仅告知依据相关法律法规，更不用说年度透明度报告。二者区别绝非一句天下乌鸦一般黑可以掩盖，个中权力结构的分配和话语权归拢也都完全不同。
比如说，大陆舆论场始终无法形成独立有公信度的事实核查机制，对于假新闻的判断权始终掌握在官方手中，各路网警在判定假新闻的过程中的透明度都非常低，经常只提供结论，不提供证据（比如这次疫情期间各大官媒的辟谣）。而成熟的事实核查，是海外网络平台的重要组成。
同样以香港反送中为例，Facebook和微博的确都有大量的虚假新闻诞生，但是微博在运动初期短暂的删帖静默后，在官媒的直接参与加成下传递了大量的虚假新闻，并且完全无法辟谣（所有辟谣企图都会被直接删帖或删号），以至于目前大陆舆论场完全丧失了对香港运动的客观把握；而香港的舆论场的假消息则有明显的层级性，相对比较有公信力的媒体对信息传播比较谨慎，但个人号或主页等信息质量良莠不齐，很多假消息得不到辟谣，在其中持续流传。而且香港舆论场有比较严重的同温层效应，黄蓝双方都有自己的舆论圈，互相很难进行有效沟通，并且彼此敌对越来越高。
最讽刺的是，《Facebook疯狂删帖，西式舆论自由啪啪打脸》这样一篇怒斥西方媒体删帖的文章却只敢用将文字转为图片展示，并且最后还要加一句防失联请加个人号，我觉得这个操作本身，或许也体现了作者某种对现实的深刻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