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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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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媽的就是個神經病

阿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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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在告解室説了這樣的一段話,其實我那是我第二次在CH説話。第一次説話很緊張,説的零零落落。第二次也許好一些。説了前任和現任。前任讓我認識到自己他媽的就是個神經病。而那個暴走、不穩定、不安、脆弱、傷人的自己,有時候也會跑出來,讓自己沒辦法be a functional human being...

嗯,逃避雖然可恥,但有用。我沒辦法永遠當一個有效率的人。也不需要。然後 S 讓我覺得,做個神經病也很好。夠傻。

你的一切,我都接受。
很多人愛著你。

是的,這段時間在馬特市,我也遇到了願意全然接受我的人。謝謝你們願意包容我這個世界總是傾斜至一邊的神經病。

回到在CH告解室説的事。想起前任我還是覺得哀傷。也許我們都想好好相待的。也盡力了。那是當時的我們可以做到的最好了吧。

我想,是時候把7/ 8 年前的文字放上來了。


《病》

Kuala Selangor, 2018

地鐵上,報站的聲音震耳,爸的雙手微顫,似乎很不安。

城市里熙來攘往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車輛、如輪轉的貨物,與他常年生活的地方迥然相異,此時的他,擔心著什麽。

爸今年56歲,患精神病近40年,導火線不明。也許是未遂的初戀。也許是繁重的課業。或是寄宿外太婆家的經歷。阿嫲也不清楚。

爸是長子,也是獨子。家裡的手足10來個,全是稱他哥的妹妹。阿爸17歲那年,阿嫲說阿爸突然中邪,精神恍惚,時而囈語。阿嫲和阿爺初初以為那只是很小的事,直到阿爸發狂的那天。兩公婆不忍,擱下了豬肉攤的生意,遍訪全馬名醫庸醫與神棍,為的是治好爸突如其來的「卡到陰」。

千方試盡後,他們才肯接受爸患病的事實。那年頭,精神病若瘟疫,聞者避之。蜚短流長,很快就全村皆知。成長時,師長多用「難得……」來開頭,形容我用小聰明換來的成績單,那語氣神情,是讚許,是惋惜,還是其他,已經記不清了。

我只記得跟阿爸搭火車到彩虹廣場去看醫生的日子,是我難得出遠門的機會。


阿爺

阿爺辭世,是上個世紀的事。補習中阿爸騎摩多來載我回家守靈。讓我環腰抱著的阿爸,是如此巨大。記憶中,自己站在摩多籃中,而阿爸以低於時速10公里的速度滑行,任我盡興蹦跳。 

記得的是隨手採摘的lalang或插在不見了望後鏡的螺絲口中搖擺或任我蹂躪成絮,隨風而逝,記不得的是身後正努力保持平衡的面容。

少了酗酒愛應酬的阿爺,日子就是阿爸加婆媳妯娌間的磨擦。日日難念日日念的,不是可掃入地毯關上衣櫃,眼不見為淨的塵。而阿爸不理是經還是塵,大部份的時間都在睡房中度過。 

很後來很後來的我才知道,讓阿爸越來越遲鈍的,是藥也是阿嫲。數不清的夜晚,催眠曲是媽被窩里傳來的抽泣聲。她不明白,當初追求她的人那麼多,自己為何會選上阿爸,過上此種生活。

「若不是你們,我早就走了。」


阿嫲出生在8年抗戰期間。11歲差點魂斷井中,背上還揹着她弟。17歲嫁給阿爺,侍奉抽菸的太公太婆,還要應付妯娌間的算計、日常的柴米油鹽和菸酒開銷。 11個孩子幾乎一年一個輪著生,凌晨4時到芭場割膠,6時到豬肉攤幫忙,回家到家還要煮飯湊仔,晚上還要等满身酒氣的阿爺回家。

一晃過半生。回憶起那段往事時,卻笑得卻比誰還大聲。  

阿嫲山長水遠從梅縣漂過來找吃,上船時用的還是別人的名字。在船上漂著的那兩三個月如何艱苦,她從沒提過。更苦的日子原來在前頭。那些她記得更清楚。比如嫁給阿爺。阿嫲和阿爺的結合,憑的是媒妁之言。

想起就覺得舊時人真認命。

人生,地又不熟,從一個小鎮遷移到另一個小鎮原來就靠他人的幾句話,紅紙上的幾個字。命定終生,靠的是別人的嘴。 (阿嫲認不得幾個字)

而幾十年的不離不棄靠的是日久生的情,和責任感。阿爺風流,花錢如水,最後因腎病而臥病不起,30多年的時光,拉拔了11個孩子,4個內孫,20多個外孫,而嘴巴不饒人的阿嫲,始終待在阿爺身邊。當然,間中的爭吵並不少。

「早話昵知嘅啦,仲咁硬頸,人哋出錢昵出命。」

阿爺逐日流淚,肉體卻逐日敗壞。回首已是百年身。 你如何想像悔恨。

媽說,阿爺最疼的,是我。可我什麼都不記得。


發病

後來大姑也步上阿爸的後塵,患了病。是職場上的不公。防人之心不可無,此後阿嫲常說。大姑比阿爸決絕,數次飲毒想自盡。家裡務農,橡膠不好價就種油棕,但小地方的收成,靠的是農藥和化肥。 那一次,家人大意,洗胃不及,就這樣走了。

後來我在櫥櫃里找到大姑留下的《新青年》雜誌、《疾病大全》、《中醫大辭典》等書和幾本郵票簿,才知道大姑也曾想過行醫也曾心懷世界,可她最後還是毅然飲毒。流入土地的藥也灌得入體內,大家承受的,是一樣的劇毒。

「活著或離去,都是種選擇,沒有更好或更壞,無需論斷。」師說。

當時我4歲吧?

只記得大姑常陪我們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

空蕩蕩的客廳裡,我們在青色的水泥地不停轉圈,在閃躲和追捕中消耗一個又一個下午。大姑的不治讓阿嫲很自責。也許是這樣,她才會擅自加藥,看見阿爸一不對勁就讓阿爸多啃幾粒藥,說阿爸若是能好好嘚訓覺,就天下太平了。我氣憤,可我如何忍心怪她? 

特別是經歷了阿爸的追殺后。那天,媽像母雞一樣將我們護在身後。只是那次的老鷹換成了手裡拿著豬肉刀的阿爸。只是那次的保命遊戲是真的。那年我該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歲數。隔著門,媽哭著求饒,我們也該是跟著哭。妹哭得最大聲。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流淚。可能更想置身事外。

那幕刻得有多深,我從來不知道。直到有天睡醒后你問我,是不是夢見被殭屍追啦?那場景始現。我默然不語,只搖搖頭,給了你一個微笑。

你無須對我小心翼翼。

 

寄人籬下

阿嫲說,阿爸與大姑是家裡最會讀書的,換作今日,可謂名校生。從前的人質樸,還很看重書,可他們不知道,後來的我們,讀的全是參考書。彼時,能以成績考進城裡知名的高級中學的,阿爸和大姑是少數幾個。城鄉之間,路途顛簸,來回耗時,也耗精神。

於是,阿嫲讓他倆寄宿在外太婆家。寄人籬下有多難,阿爸從沒說過什麼,直到我到4姑家暫住時才知曉。

阿爸和大姑相繼患病的事,讓本有芥蒂的外太婆和阿嫲,更是相對兩無言。印象中的外太婆家,只有一粒昏黃的燈泡,廁所外建,食物都在木櫥裡,木櫥的四腳放了小碟,碟中有水,用來防螞蟻。大風吹時,屋頂鋅片沙沙作響,落水時地上鋪滿五顏六色的盆,還有那印有公雞的痰盂。

那簡陋的木屋,外太婆一住便是幾十年。記憶里的外太婆,已經很老很老,走路時駝著背,佝僂地養著幾隻雞,吃隔夜的菜,喝井裡的水。我們去時,就從櫥里端菜出來,怕我們餓著。阿嫲對她始終有怨。

外太婆用陷進去的嘴說出的客家話,是千山萬水外的鄉音,只是我除了ngai(我),其他的都聽不懂。她和我之間,隔著兩代人、一種話,這鴻溝我沒來得及跨,她已只身前往彼岸。外太婆究竟是什麽時候走的,我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外太婆的唇深陷縫中,臉就像塊縫補過的布,還要是手工粗糙的那種。

(歲月可以在我們身上留下多少痕跡?)

高中畢業後來新工作,寄住四姑家時被告了狀。(當時我始終不明白部份成人處理問題的方式,那不當面說清而選擇迂迴投訴的行徑讓我不齒)阿嫲指責媽不會教孩子。媽又默默飲泣。爸爸見了,心情大壞,似乎好幾天不吃藥,結果就被警車送進了療養院。幾位姑姑和阿嫲對我們頗有微詞。

那時見到阿爸,我就只會哭。

阿嫲和姑姑們就只會罵我長不大,沒用,說讓阿爸淪落至此的,不是別人,是我和媽。那時只會自責,怪自己不夠成熟不夠自立。卻也無比憤怒。為何將全部的責任推給我和媽?難道四姑沒有責任?難道妳們沒有責任?

「你是如何都敵不過十張嘴的。」 媽說。


迷宮

爸在裡面待了半年多才出院。迷宮般的療養院,要走上半個小時才見得到爸。每個禮拜天,你越過長堤走過充滿尿酸味的走廊,經過許多被鐵柵隔開的病房去見爸。路途中偶爾對上鐵條後瞪大的雙眼,偶爾有隔著鐵條伸出手要煙的病人。

"Moi, ada rokok tak?" (小妹,有煙嗎?)

每次你都有種錯覺,以為這是監獄。但你並不是來探監的啊。

從默默等待親人與友人的探訪,到伸出手向陌生人或要或搶那稀缺的煙,被遺棄的他們最後也遺棄自己所珍視的東西。

每次看護喊阿爸的名字,看著阿爸走出鐵門,經過四周欽羨的目光與話語,你都不知到要說些什麼才好。他有時衣衫不整。有時根本沒穿褲子。阿爸看見你的第一件事也是伸手要煙。那時你開始厭惡這一切。病人。看護。家人。還有你自己。

看護拿的是政府的俸祿,也兼收病人親屬的貢品。要菸要手下留人?凡事有商有量有價碼。彷彿精神病人他媽的不是人。有次阿爸出來,嘴角和鼻子有傷,他們都說是阿爸自己弄的。(嘿,誰知道精神病人會做出什麽事?)

那時你開始明白氣憤本身並不能改變現實。

這些,在你跟我訴說你那研究思覺失調友人的片言中,閃過腦際。「她說,好些大總裁和大教授或多或少都有神經病,只是後來受控制了就好了。」(如此輕易?)你說你喜歡A Beautiful Mind,很佩服John Nash的堅毅,也希望自己能當個出色的教授,寫的論文能精闢地說明個Research question並得到認可。

(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

「爲什麽突然這麼靜?」

我回你以微笑。不想多談時就微笑。


隱喻

蘇珊•桑塔《疾病的隱喻》嘗試說明,疾病只是疾病,與隱喻無涉,亦無關懲處。可你不知道的是,「神經病」這詞已在我腦中印上了記。分手后事情幾乎一發不可收拾。你說小孩不明白老人要的東西,然後就這樣消失了。我不明白。

我鬧我發酒瘋我到你宿舍樓下等了整個晚上你依然拒絕相見。我在長凳上等了一晚,看着也許是你房間的燈明滅,窗裡的人影若即若離。凌晨離去時搭了德士,還能和司機溫柔的介紹新校舍的建築。原來傷心欲絕不過如此。

事後你來信,說我該找專業人士,而你會閃躲到一邊,無需掛心。那行字,正中紅心。也只有你能如此,常常戳破我成功騙過所有人的開朗面具,揭露我極不願人知的晦暗一面。

後來給你寫信,說我自己也嚇壞了。那不堪的言語,惡毒的詛咒,氣極下對過往的全盤否定,刀刀見血,且不留情面。可那是把雙刃劍。比起受傷,我更介意的是如此傷人的自己。那長長的時間里,避免碰面,避免經過蘊藏共同回憶的地方,還要避過旁人的問長問短,真心和假意的關心。

於是我學你,隱身江湖。獨自坐上我們常一起搭的33號巴士。偶爾會從市中心一路哭回校舍。而這些你都不需要知道。我的心再也與你無關。

「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最重要。」阿嫲說。

平安又何嘗容易?人生到處是吳剛。況且這吳剛還是自己派生出來的。

吳剛無意伐桂。師說。月桂有情,雖日日受創,卻也隨即癒合。你看,月桂樹下還有杵著藥的玉兔呢。你不知道,吳剛和月桂是同一個人。

「做人最重要嘅係開心。」

開心開心,是否將心鎖卸去,不再自困自擾即是開心?

我想,你還是待我好的。只是我還沒好。

 

那天以後,無論受傷或傷人,已成事實,雖然我倆都不是有意為之。你不想這樣一刀兩斷想彌補的心意我知道,可我還害怕我自己。那傷人的自己。

我也害怕你。竟可以如此冷漠無情的你。

恐懼就橫在這裡,你我過不去,我們也回不去。人生的旅途漫漫,你和我只能各自修行。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那是最後的獨白,也是約定。我寄予明天的想望也很多,比如說孝順與成就。但海子的明天未曾到來,他的屍首已臥鐵軌。

「爸,對不起,我是個任性的孩子。」

「你才不是任性的孩子,你是好孩子。」


到站了

爸,我們下車吧



《病》後記

精神病患者家屬最怕的,是被拖入黑洞吧。可身爲家屬。本身就自帶黑洞。偶爾遇到不順的事,就會恐懼。好怕被吸進去。阿嫲和媽也怕我們幾個想不開。

「不要想不開」,「做人最緊要的是開心」是她長挂在嘴上的話。

老實説,我沒想過要拿這篇文字怎麽樣。他說可以試著投稿。可把傷口這樣攤開好嗎。我不知道。這段日子發生了好多我不知道怎麽辦才是好的事。也許文字是某種慰藉。或是。另一個洞。難過的時候,我可以跑進這個洞裏。至少。可以稍稍抵抗黑洞。

年少時非常暴烈。現在藏得比較好了。也許不用藏。

我不是謎底我也不是謎題。(參<辯術之城>)

我就只是個用文字來面對自己的人。如此而已。

所以我決定繼續寫了。好的壞的,都寫。


《病》刊登于2021年2月2日,見 阿嗅/病(上) - 副刊 | 文艺春秋 | 星洲网 Sin Chew Daily

另 | 有些話語是記憶中的話語,可那記憶也就是我的真實了。 媽讀了説:原來你都記得。



照例附上anpu的歌和話作結。

謝謝你們。我深深愛著你們。祝你們一生平安。

也附上@不留 唱的喜歡

希望有一天,能再看見你和Viner的文字,聼你們寫寫歌。

CC BY-NC-ND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