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成长轨迹|第五天 - 拆开的胶囊是礼花

分享一個非常平凡、但帶給你龐大幸福感的時刻。

暖白色的房间。地上铺着浅灰色混纺浅驼色的地毯，排列的沙发则是浅米色，带原木色的木质扶手，向下倾斜成舒适的角度。温和的空间，有人坐在其中一个沙发上，发出含混的喃喃自语。我看着那个人。她弓着背弯着腰，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小小碎碎散散的词汇，噗噜噗噜的，她像一个女巫，在炖煮一锅词汇组成的药剂。词汇药剂蒸腾起柔软的雾气，那是ふわふわ的幻想，混着回忆的片段。

她突然停止了词汇药剂的制作，转头朝我的方向瞪了一眼。我感到莫名，顺着她的目光才看到我的手指一直在敲击原木扶手，我像一个啄木鸟一样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原来我打扰到她了，我恍然大悟。我有点抱歉地把手指收起来，但我的屁股很快就开始乱动，腿也频繁地切换各种姿势。

我这才终于有了一点实感：她当然是不太“正常”的。我和她坐在同一个精神科诊所里，我也不太“正常”。

周围温暖柔和的装饰突然显得十分刻意。

我摇摇头想把深色的想法甩出脑海。它们在这片轻盈的空间里显得格格不入，不该存在。

终于轮到我。等待时间太久了，竟然有整整20分钟，我在椅子上变换了起码10种坐姿，就在我试图把鞋脱掉并且盘腿坐在椅子上时，突然叫到了我的名字。我慌乱地站起，忘记了自己放在腿上的包，包从我膝上滚落，开口没拉上，于是各种七零狗碎的东西都从敞口里滚了出来。我又尴尬又狼狈地把东西囫囵扫回包里，再度站起来迈开脚时又被散开的鞋带绊了一下下，我忘了我刚刚试图脱鞋所以把鞋带解开了——我听到女巫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这次换我瞪了她一眼。谁还不是个精神病了，谁比谁高贵啊！

走进诊室，我突然茫然地不知道该同医生说什么，怎么说，从哪说。我一团糟的生活，我脱离轨道的日常，我周游全球的作息，只有自杀计划是周全细致具备充分操作性的。

——然后我就站在诊室外了。看了看表。过了整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我跟医生讲了那么久吗？眼睛湿湿的，手上有纸巾团。应该是医生给我的，我可能跟她讲了我和我妈的事，我朋友造谣我的事，还有我打算自杀的事。我像一个侦探一样抽丝剥茧地拼凑出自己做过的事情的原貌。

前台的年轻女人在叫我。我走过去，拿出钱包，准备付钱。她要我先把健保证拿出来。健保证？它不在我的钱包里，也不在我的记忆里。我只能告诉她，我找不到我的健保证了。她以见多识广的经验，露出习以为常的表情，平淡地点了点头，公式化地对我说，那我这次只能自费了。

自费。自费的价格要好几倍呢。但也没办法，我急着要这个诊断签，好拿给学校的老师，证明我确实出了点毛病，没办法按时交作业并不是我故意偷懒。心不甘情不愿地交了很多钱，拿着处方签去药房，又是交钱，终于换齐了我需要的东西：诊断签、确诊单、药单和药。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全部拢在一起，纸质的东西全部放在同一个文件夹里，文件夹放进包里，药则放在包的内袋里：如果我继续把它们拿在手上，还没等我回家，就一定会弄丢至少一样。

由于是自费，这次诊所之行显得十分昂贵。不甘心使我乖乖记住了吃药。这么贵的药！好不容易开到的。不吃的话好浪费。

日子还是像白面粉一样流过。毫无变化。

有一天，突然迎来了变化。我听到早晨的闹钟，我还是很想死。但我第一次没有在床上无力地蜷缩成一团鼠妇，而是在想到“必须要去上学”时，坐了起来。

我坐了起来。这可能是这段时间里，我第一次在这个时间段里能从床上坐起来。我不仅坐起来了，我还把自己的脚从被子里拔出来，放在了地上。同时，我顺手抄起了床头的眼镜。

我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的脚和手。这真的是我的脚和手吗？明明它们一向都又迟钝又懒惰还不服指令。不应该吧？我，怎么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想要起床，就真的起来了呢？

没时间想太多，我还要去学校上课。收拾书包也变得很快速。我准时坐上了巴士，并且准时坐上了换乘电车，预计能准时到达学校——准时！天知道我有多久没准时过了。我可能会在路上突然迷路，可能会莫名其妙地记错或看错时间，可能会毫无理由地走错站台或者搭错班次，可能会躺在床上哭，还可能会蹲在站台上茫然地发呆。

电车站的广播进入我的耳朵。我发现我的耳边突然一片清明，信息向水一样温吞地流向我：“本次列车开往xxx，下一站，xxx。”

这可能是我人生第一次毫不费劲地听懂了某个通过声音传达的公告。

我这才确信，改变已经发生。我的身体变得就像不是我的。它从来没有这么听话、乖顺、好用。我没有无法起床，没有走错站台，没有忘带钥匙，没有找不到耳机，甚至没有左脚绊右脚平地摔。

当我想做什么的时候，我不用和自己的身体搏斗了。

可能是药效终于开始生效了。这就是做“正常人”的感受吗？原来“正常人”的生活这么容易。

事情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只要吃下一片小小的药片，就可以成为一个“正常人”。

太幸福了。我一直都好想变得正常。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做到了。

我还想变得更正常。

吃下更多是不是就会变得更正常。药也解决不了的小小的疙瘩，是不是也就能轻易地抚平了。

那我是不是能变得更幸福。

我只是想变得幸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