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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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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是神》1-11 島的存在不是作為島,而是成為一座山。

甘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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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母親無非是想告訴他:孤島,其實並沒有被孤立。以宏觀的角度去看,孤島亦是世界的一份子,不需要自卑也不需要自滿。

這天的晚飯時間,少年T.梵托依舊獨自在家中等候。

自從三兄妹的父母於疫情初期,先後被迫拋下讓病魔折磨到不堪的身體,化為自在的風重回到遼闊天空的那時起,由於聯邦政府將所有資源都用以篩檢防疫,對於他們的需求不聞不問,作為兄長的少年T毫不猶豫地一肩扛下家庭重任,好讓那自幼陪伴著他們,曾經滿是回憶卻面臨翻覆的家巢,能持續運作下去。至少,得撐到他們長大,他當時這樣想。那些日子,少年身兼兩種角色。但,他始終無法在角色態度的變換之間取得剛好的平衡。於是,到最後,他放棄試圖裝成父母的念頭,僅堅持共膳。基於少年總是自動自發地去學習,與他在團體中感到的所有隔閡及不適應,他索性休學在家。每天的傍晚,他會等所有成員都到齊再一起用餐。只因為,他相信那樣能更加凝聚成員彼此之間的情感。

T.梵托總是耐心地等候。就算,他珍貴的年少時光在種種攸關日常的零碎瑣事與獨自等候中被耗去,也無有怨言。少年T以為隨著生活漸上軌道,他也終於能搞清楚那些他因被迫著長大才見識到的大人們的事務,為何總是複雜。時光看似順利地推展,他以為會迎來內在的寧靜。他在扛下責任之時,是如此堅信,也因這信念而勉力撐著。沒想到,最後他竟讓自己所製造出的幻覺給蒙蔽,沒能瞧見在平靜無痕的海面下,有急速險惡的潮流正激烈翻湧。然而,那力量卻來自他生來就具備的開創天賦。雖然,少年T至今還沒能察覺,僅僅也是由於時機未成熟罷了。

若是有個視角能從遠方望去,會發現坐在那的T.梵托,猶如一座讓無邊際汪洋所圍繞的孤島,靜靜在那等著,也許等候著誰回到家,也許等候著適當時機的到來,也許只是曬著光浪而靜靜坐著。光浪來自天花板,那裡有個讓波浪造型的設計燈罩所裝飾的大燈。那直率廣灑而下的光線,讓排列成波紋的隔板,切成一道道的光浪,朝向整個空間,朝向那蘊藏著力量卻自卑的少年拍去。明暗交替的光紋,一陣又一陣地湧上,光潮逐漸囤積成洋,將乏味的現實拖進了想像的深海。少年是那地殼斷層擠壓而升的水下山峰,周圍的沉積淤泥中,偶有鐵製餐具與湯碗,一件件映著光浪,閃爍著微細芒光。那光極其精巧,猶如埋藏千年之久的遺跡古物,誘惑無數尋寶者投身水底,奉獻出生命以滋養整個地球母親。

然而,這一切,只為了當時機到來時,能有足夠的力量推動斷層,直到些許的山頂撞破水面,浮而成島。成了一座讓汪洋區隔,安然孤立在那的島。

少年T.梵托是座孤島。因為,從他出生起,無論去到哪,總會與環境有所扞格。

關於這現象,他的母親告訴了少年一個她所推測的可能。她說,在懷上他的那天,她與那時仍是陌生人的父親,在接近赤道由眾多小型島嶼組成的海域相遇。她划著槳,體驗當地特有的單人獨木舟,來往航行在島與島間,享受豔陽將全身曬暖,彷彿重回子宮的愜意感受。

後來,他的母親與一座島嶼意外相遇。它在她的眼中是那麼地與眾不同。她的身心全然受其感召,於是決定一探。就像那些老掉牙的海難情節,她在抵達島邊緣的黑色海岸前,遇上突如其來的暴雨。狂風逼著她躲進海岸邊的灌木叢,眼睜睜看著獨木舟在風雨中遠漂。但,由於她如此著迷於那座島,雨停下後,她並未嘗試求援,反倒不疾不徐地漫步在島中。她放開感官,盡情享受孤島所帶給她的奇異感受。在天色漸暗前,她意猶未盡,思考是否有過夜在島上的可能。這時候,一位從海岸奔跑而來,顯得慌慌張張的男人,也就是後來他們的父親,來到她身旁。他說他從鄰近的島用望遠鏡望見了站在懸崖邊的她,心中止不住地浮現各式各樣關於女子跳海尋短的悲劇情節。於是,他天性裡的義勇使他不顧一切趕來。然後,他說當他來到了那女子的面前,卻發現自己什麼也不在乎了。因為,他意外遇見了愛情。

「後來,我們就有了你這小小孩。小小的,卻很堅強。」他的母親說。

他依舊記得,那時候的母親無非是想告訴他:孤島,其實並沒有被孤立。以宏觀的角度去看,孤島亦是世界的一份子,不需要自卑也不需要自滿。

「況且,嚴格說起來,人人都是孤島。」她說:「再如何親近,也讓汪洋所隔。」

她繼續抒發著那個年紀的他所無法聽出弦外之音的話。當時的T卻因母子情誼,依舊感受到了那深藏內心底層的哀傷。

「可是,人啊……就算你早已清楚,仍要讓自己受了傷,證實了殘酷,才會甘心服輸。」她最後以這句話作為結論。

T.梵托懵懵懂懂地聽完,記下那忠告與她心中的憂傷,然後在歲月中體會,用緩慢的步調去原諒自己,就像每當他面對社會或團體時所選擇的那樣。由於惡意總是如浪潮般不斷拍打而來,他只好如孤島般陷入無窮盡的沉默,期望有天浪潮能息。

但,那終究是不切實際的想望。因為坦白來說,人類的歷史裡頭從未有欠缺惡意的時候,那怕是一秒,也沒有。

於是,在那個年紀的少年T.梵托,最大的夢饜無非就是校園生活。由於孩童具有純真坦率的特性,所以每當有惡意混跡其中時,那表現方式也就自然地坦率了起來。曾經,在T的班上,有個令人難堪的課間遊戲。每當他開口說話,受困於他自身的表達障礙而無法將話說得清楚時,就會有個同學作為起頭,開始模仿他口中那斷續而不成形的語句。起初,T.梵托會試圖澄清,卻由於情緒緊張致使他到最後說不出任何的字彙或語詞。他會焦慮地僵在原地,張著口,冒著冷汗,卻怎樣都推動不了那個他們告訴他,身為人就應該自然要有的表達路徑。

剛開始,T以為他們所需要的是理解。最後,他才明白有時候孩子們的取樂並不需要什麼特定目的或源由。他們享受的,是他在他們的模仿遊戲過程中的徒勞掙扎。畢竟,那對他們而言,好過於更加漫長且無趣的校園時光。

少年一直想不明白,那些字詞,在他體內神經迴路聯結成句,為何總在前往聲帶的路途受到阻礙。他的情緒越是起伏,就越是換得空白。就算他有滿腔擲地會有聲的話想說,最後從他口中吐出的,卻是語句被不知名原因瘋狂殘殺後,所剩無幾的凋零幽魂。

「我——我——我我……」他總是說。

同時,那些在聯邦美好文化價值觀的檢視下,說是讓人所尊敬且表揚的師長,面對這種情況,會帶著刻意的微笑,用一種該用來警告他人的慎重語氣,告訴他那是種鼓勵。那是由於同學敬佩於他表達的勇氣,於是才反覆,於是才復送。

「你們彼此協助著。這多麼美好,不是嗎?」師長總是這樣去打發著他。

少年自那時候起,就曉得自己已無可能辯駁。因為,聯邦要你美好。自此,當美好的遊戲再度展開,他便想像自己如孤島般,接著沉默下來。而那些複製而來的語句,會在教室四面牆壁之間來回反彈,以為放大了聲量就能偽裝成了善意,或者說,一種限制。少年就這樣任由那些來自他人的限制,將他一次又一次地捆起,使他總是感到躊躇不前,有著受困無法動彈的侷限感受。

然而,原先存在於水底的山峰,浮出海面,不是為了成為島;而是,展露自身成為座山,成為一座巍然屹立的存在。

雖然,少年T.梵托此時此刻仍然受困著。但,在他所不知情的未來,時機終究有天會到來。屆時,就算他嘗試抗拒,也終將以那開創的本能,迎接機會,推動自己與這個家所有人的生命旅程。儘管,他現在只是等著。

在那光浪之下,靜靜無語地等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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