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嗲牛肉麵
蔡珠兒曾經在一個訪談上聊過自己最想帶離香港的食物,記得當時立刻忍不住在珠兒姐的臉書上留言「我最想帶走的是沙嗲牛肉麵」,這無關食物本身的味道有多米其林,沙嗲牛肉麵承載的是一種靈魂深處的執念,一種對香港的執念。
香港幾乎每一家茶餐廳都有供應沙嗲牛肉麵,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好,通常喜歡的那一家應該都是離自己最近的那一家吧,因為方便,也因為光顧得多,裡面的人變得好像家人一樣熟悉和親切。 居住香港大埔區多年,我最喜歡的那一家在大埔墟街市二樓的熟食中心,叫文興。常常送兒子上學後,慢步到熟食中心,找到位置坐下時,也會看到好友從電梯口走過來。坐定的兩人舉手招來伙計, 菜單已經爛熟於心的關係,我們不經大腦都能報出自己想吃的餐點,我一定會說:「唔該,沙嗲牛麵,凍檸茶少甜少冰」,而好友一定會接著報出:「沙嗲牛米,凍檸茶少甜少冰」。在香港,大家都習慣了做什麼事都趕時間,所以連點餐都盡量把能省的字省掉。如果不特指,一般說麵是公仔麵, 而米其實是米粉的意思,凍檸茶就是冰檸檬茶了。每一次我們點餐的餘音未散,伙計就已經手寫完畢,並火速把只有寥寥數個字的天書一般的單子送進廚房。研究茶餐廳伙計寫的單子也是一門有趣的學問,例如凍檸檬茶,他們通常會寫「冬0T」, 「冬」在粵語和「凍」音相似, 而數字 「0」音則似 「檸」,T就是Tea了, 這真是一個筆劃最少但卻溝通最有效的辦法。每個餐點都有暗號一樣的代碼,保證茶餐廳裡工作的每個人都能在最短時間服務最多的客人。我常常想會不會每個伙計第一天加入的時候,都會獲派一本密碼本,背熟才能投入工作。
等候餐點上桌的兩人立刻展開閒聊,粵語俗稱為「吹水」。通常在我們討論今天準備煲什麼湯的時候,餐點就會被端上桌,公仔麵的狀態就是剛剛水裡煮開的狀態,偏硬,我習慣讓湯汁先泡一下麵,所以餐點上桌第一件事是戳檸檬,給了錢吃早餐,好像不把檸檬裡面的汁戳出來就虧大了,喝一口檸檬茶,把配餐的多士和火腿奄列吃掉,這時候麵就會剛好泡到我喜歡的軟度,可以開始吃主餐了。老實說,沙嗲牛肉麵的賣相並沒有很吸引人,就一勺泡在濃稠醬汁裡的牛肉片攤在公仔麵上,所謂沙嗲醬汁就是南洋沙嗲風味加港式醬油味,夾起沾著醬汁的麵配著牛肉吃進嘴裡,味道偏鹹,不要期望會有層次豐富的味道,但是吃進去的每一口就是會讓人忍不住舒服得嘆氣,心情被慰燙得服服帖帖的, 即便這時的話題已經從煲湯轉到數落家裡老公和兒子的種種不是。 吃著早餐的兩個人,訴說著家裡男人無法讀懂的師奶心事,就像沙漠裡飢渴的人看到綠洲一樣,拉著彼此說個不停。 把之前一天的負面情緒倒乾淨, 早餐也吃得差不多了, 喝光最後一滴檸檬茶,兩個人施施然下樓買菜,然後各自回家。
為什麼會那麼喜歡到這家吃早餐,除了習慣了這裡的味道,方便到樓下買菜之外,最重要的是在這裡吃早餐是有額外驚喜的,因為它也是周潤發的愛店。今日的發哥已經是香港的神級人物,他依舊會光顧這種在地的茶餐廳,和伙計親切地打招呼,和我們這種連豬隊友都算不上的人鄰桌而坐,自在地吃自己的早餐。每次發哥走進來,熟食中心就會響起彼此起落的「發哥,早晨!」聲。穿著一身黑戴著鴨舌帽的發哥有一次近距離從我的身邊走過,我也說了一句「發哥,早晨!」, 發哥放慢腳步,低下頭微微笑,對我回了一句「早晨!」。收到發哥的回應, 令我少女心爆炸,回頭馬上在各社交媒體宣告「今日發哥同我講『早晨!』啊!!!」,即便配上無數心心眼的emoji也不能完整抒發我的快樂,這種快樂不是追星的快樂,而是被神眷顧的快樂。現在想起來很後悔,我居然沒有趁機和發哥selfie。能在熟食中心碰到發哥的機率非常高,但總覺得是發哥的私人時間,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也想著還是等下次吧,總有機會的。如今已經匆匆離開香港的我恐怕再難有機會和發哥問一句「我可以和你selfie嗎?」。對看著發哥影視劇長大的我來說,發哥是那個時候美好香港的代表, 一切都那麼的耀眼,那麼的親切和那麼的自由自在......
搬來台灣,隔離結束的第一天早上, 老公去外帶了台式早餐回來,很好吃,但那一刻我心裡升起的卻是一股對沙嗲牛肉麵濃濃的思念,伴著撲面而來對離開香港的遺憾,鼻子止不住的發酸。後來知道有幾家香港人開的茶餐廳有供應沙嗲牛肉麵,有去光顧過,但好像總是差了點什麼。
「那麼喜歡吃,自己煮啦,你又不是不會。」朋友笑我說。
「那不一樣。」我只能惆悵地回答。
到底哪不一樣,我也解釋不清楚。或許在香港吃的時候,帶上了在地的情懷, 被熟悉的環境包圍,和心意相通的老友一起, 可以笑著講自己的母語,還有偶而快步從身邊經過的發哥......種種的一切都為一個普通的早餐帶上熱烈的色彩。
一碗沙嗲牛肉麵,明明只是市井速食,看似粗暴,內裡卻飽含著溫軟的情意,就像香港人一樣,嘴裡爆著難聽的粗話心裡卻對自己的地方在意得要死。現在,所有和香港有關的味道都只能留在在靈魂的深處,離我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