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斐那的故事(十一)
马车里(第二部分)
他对但斐那那一对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抱着一肚子好奇,忍不住在特玛赛那里勾他的话。特玛赛待说不说地,倒也想听听这位惯把情爱和金钱搅在一起的人是什么想法,却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在社会上摔打惯了,逢人总要先往坏处想,才保得住自己安全;而心肠再硬的女人也总是被教导要慈祥和善,不敢上来就赤裸裸讲人坏话,非得把刻薄和贬损裹在蜚短流长里做个缓冲,不至于坏了自己温柔敦厚的好名声。玛克辛把但斐那说了个一文不值,坏心地想要拆散了这对,好看看自己能不能从里头揩到点油水。还有一层,他不能说自己心里真的装着特雷斯托夫人,还百般为难她筹钱给自己去赌,那岂还算个人吗,倒不如说是只为了钱,全是人家非要倒贴,他又看不得女人伤心,勉强收了才能完她的愿,所以但斐那必定也是一样,特玛赛白做的冤大头,女人看在钱份上敷衍他——闲着也是闲着。
特玛赛从以前的情人和最不要脸的花花公子那里得到了同样的结论——特纽沁根夫人压根不爱他。他到底年轻,还分辨不出人心的复杂有时连那人自己都不敢看得太清楚。他受了伤的心混合着受到挑战的骄傲,被嘲笑的自尊和强自按捺的情欲,膨胀得不知要怎么发泄。这会儿在马车里瞥见玛克辛那张可恶的脸上含讥带笑,他既丢了面子,又心疼付出的感情,当然还有钱,于是不再犹豫,一股脑将所有的烦恼都推在但斐那身上,要不是因为这个满心铜臭的中产阶级女子,他怎么会昏了头,被全巴黎笑话。车子向前走,骨碌碌的轮子转动声、路上“剩花贱卖”的吆喝声、车夫偶尔从瞌睡里惊醒甩鞭子的破空声,都合在一处,却更显出车里叫人不安的沉默。
但斐那想坐到特玛赛身边去,随便说说什么也好,可有外人在,又放不下脸,只好一径瞧着手套匣子上的雕花发呆。玛克辛也伸手要瞧:“您这匣子是特别找人打制的?不像外头的通用货色,花纹怪别致。好太太,让我细瞧瞧。”他和女人玩惯了的,说话本来就轻佻,可这时分但斐那更觉出一种危险的气氛。他的脸靠上来,手臂半围住她,另一只手轻轻从桃木匣子上摸索过来,往她手边挪去。她紧闭着嘴,往旁边躲,一边抬头找特玛赛,可特玛赛发着愣,仿佛没听到玛克辛的话似的,眼睛也不看他们俩。
但斐那在那一瞬间突然灵醒过来。她清清楚楚看到了特玛赛对自己的爱不过如此。他要她臣服,要她沉沦,要她迷醉,要她只记得他而忘了自己,可是他却看不到她的困难和障碍。她过得不好,他便装扮成个英雄来拯救她,好获得她的献身,却并不打算真的解决她的麻烦,而一旦得手后,狩猎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就希望她只是做个乖乖听话的玩具娃娃。他既舍不得奉献名誉,带她出入自己的交际圈,也舍不得奉献金钱,无条件地满足她日常的开销。她算是看清了这般所谓贵族男子,躲在先祖留下的名号和钱堆里,生活中最大的痛苦不过是赌牌输钱和想要的女人不能到手,早就失去了在丛林社会里搏斗的血性,把日子过得像在台上演戏,要姿态好看,要礼仪端方,唯独不知道要怎么做个有血有肉的真人。还不如她的父亲,赤手空拳在商海里挣下一份事业,爱妻子女儿,虽然爱的傻头傻脑,可那是实打实沉甸甸坠手的爱——父亲对她们从不吝惜金钱!嘴上说过一万句爱,身体交缠得一接近就发软,可竟然计较谁用了谁的钱——笑话!这般愚蠢、虚伪、吝啬、无能的贵族!
她伤了心,也开了窍,在马车前进一个轮身的时间里看懂了上流社会的爱情,也从此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学会了如何做一个隐忍坚韧的女人。她把自己的爱妥妥当当包装起来藏好,留着等一个真正懂她的男人来发掘。如果没有也没关系,她要去找特纽沁根男爵争取她的钱,这世上万般都是假的,只有金子不会骗人。父亲说过,我爱你们,我给你们金子。这是比圣经更经得住考验的真理。
她安静下来,沉默而坚决地缩回手,任那手套匣子落在地上发出嘭的声响。两个男人一齐转过头来,面面相觑,随即又都掉开了目光。
(“马车里”章节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