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斯坦:音乐的意义
当我们听音乐时,听的是什么?
本文为观看伯恩斯坦《年轻人的音乐会》影片的一些延伸思考——这是上世纪纽约爱乐乐团推出的家庭音乐会系列。虽然影片讲的是古典音乐,但我认为这是适用于所有人的通识教育,每一个音乐爱好者都可以从中受到启发。
在介绍伯恩斯坦的主要观点之前,我想先谈谈「纯音乐」这个词。实话说,我一直不太喜欢这种表达,怎么听都觉得是一种奇怪的分类,既然有纯的音乐,那什么是不纯的音乐呢?有歌词有标题的音乐就不能是纯粹的音乐了吗?今天,这个词似乎已经渐渐淡出视野,但它还存在于一部分人的音乐认知里。
在这场家庭音乐会中,伯恩斯坦打破了许多人习以为常的标题音乐和纯音乐的二元划分,重塑了我们理解音乐的方式❶——音乐就是音乐,跟标题和歌词无关,跟故事或者画面无关。每个人都可以任意给一个音乐片段赋予自己的情节与画面,但这些都只是音乐的附加物。
那音乐的意义是什么呢?伯恩斯坦的回答是:情绪(feelings)。当我们听一段音乐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和想象,不同的场合时间也会有不一样的感受。音乐是模糊的情绪,可以有不同的具象的附加物。这是因为,音乐是另一种语言,跟任何人类的语言都不一样。当我们在钢琴上随意按下单个音符,你不会有任何感受,而如果是一串连贯的音符,你就会听到欢快、振奋或者阴郁。很难解释人类对音乐的反应是怎么产生的,这也是音乐的特别魅力。
谁真正「听懂」了音乐?——请停止对创作企图的揣测
有一次我给家人分享一支英国流行摇滚乐队的视频,她看的津津有味,也觉得好听,「就是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她说。当时我只是回答,不用听懂啊,只要好听就可以。现在回过头来思考,虽然我们经常说音乐无国界,但的确许多人听歌会去寻求一种官方正统的解释,想知道歌词表达了什么含义。看懂歌词似乎能够帮助我们理解音乐。
挖掘创作背后的故事的确很有趣,我也喜欢这么干。但伯恩斯坦的这支视频给我了一个新的思考角度,即——对于音乐的意义来说,authenticity 并不总是那么重要。创作者的意图想法,并不构成音乐本身的一部分。对音乐相关的文本的解读,实际上是对音乐以外的附加物的解读。
有时,对这些附加物的解读是重要的,比如当音乐被用来表达一种态度时,或者被用作反抗的武器时。比如在现在的乌克兰战争期间,用反战歌曲来祈愿世界和平。
不过,即便理由是正当的,我认为也没有必要为无关的东西强行赋予浪漫化的想象,就像小红莓的 Dying In The Sun 并不是为了南斯拉夫战乱而写,却在中文互联网上被解读出了原本不存在的内涵。况且,更多时候,这样的解读是一种干扰(古典音乐尤其如此)。没有人可以定义谁「听懂」了一段音乐,探讨这样的标准不仅没有意义,有时甚至是荒谬的❷。
我在此呼吁,不要再热衷于网络上的音乐传说了,即便假消息没有什么坏处,但这毕竟不能成为我们接受误读和转发传播的理由。
此外,我们还可以建立起一个认知,即创作本身和作品本身是可以分开讨论的。就像迪伦年轻时怒斥女友的姐姐写下的 Idiot Wind,创作动机是私人的情绪宣泄,一点儿也不高尚,他本人也对当时的恶毒表示过后悔。但这样的故事不妨碍我被歌曲中的尖锐刻薄的冲击力所吸引。
剥离音乐的附加物
既然刻意理解不是我们的目的,那我们应该如何欣赏音乐这种东西呢?我在上一篇文章里已经给出了回答。在恰当的时机下,当感官的通道完全打开,情绪为之震颤,灵魂建立连接……让耳朵和心灵告诉你答案。
按照伯恩斯坦的思路,我们有必要学会在聆听音乐的过程中剥离附加物的干扰。以维瓦尔弟的《四季》为例,在欣赏这部巴洛克杰作的过程中,最无意义的事情之一,便是尝试匹配各个章节与维纳斯的季节特点。这对你欣赏这部作品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我完全可以说《春》的篇章描绘了夏季激昂、欢快的情绪,《冬》的第二乐章/广板的拨弦音像是夏季醇醇流淌的小溪。事实上,我根本不必要将这些美妙的乐章和任何画面联系起来,音乐本身就能给我带来很美妙的体验。
大部分古典音乐皆同理,是否去过多瑙河畔对更好地理解《蓝色多瑙河》没有帮助,是否信仰耶稣基督也不成为欣赏《弥赛亚》的门槛,不必真的把一只脚踏进坟墓❸,也可以听巴赫康塔塔的钢琴变奏(笑)。
在之前的一篇文章《“Smile” by Charlie Chaplin》中,我介绍了卓别林的编曲作品,其在不同的影视作品中表现的主题,印证了音乐的潜力不受固定的画面和情节限制这一点。这是首反复听过后会有些许伤感、些许消极的歌,似乎表达了一种备受打击,又不得已以微笑面对糟糕的世界的无奈的痛苦。《小丑》的预告片将这种情绪展现的精妙绝伦。然而,在卓别林的原版电影中,这首歌出现在备受挫折的主角二人在经历一系列的起伏波澜最后空手而归后,又因为有彼此的陪伴和鼓励,擦干眼泪,继续怀着希望启程的时刻,表达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很显然,音乐与什么样的画面联系,表达什么样的故事,都是无关紧要的,它们都与音乐本身无关,而音乐本身是不可以被诠释的。
对于艺术感受行为的反思
如果你读过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应该对「智人对故事的喜爱是刻在基因里的」的观点印象深刻。我们容易被浪漫的故事打动,这本身可以解释人们给音乐附加意义的倾向。但我在这里想提供一个新的思考角度——这种故事化的倾向,本质上是一种偷懒,一种帮助我们尚且迟钝的感官体验音乐乃至其它艺术的捷径。
听一场古典音乐会,我发现只有当听到自己熟悉的曲目时,才能更容易更专注地感受现场。个中原因,就是我在依靠附加物听音乐。这是感官迟钝的体现。对自己熟悉的作曲家或具有相似风格特征的音乐更加容易喜爱,对于另一些同样精彩的音乐却比较平淡,而一旦给后者加上一些有趣的故事或者画面(比如获得奥斯卡奖的《猫和老鼠》片段和《匈牙利狂想曲》),立马会更加喜爱,仿佛这些附加物增益了我的感官似的。
库布里克电影《发条橙》的主角是一个四处为非作歹的叛逆青年、花花公子,他对古典音乐有着敏锐的感官,并且尤其喜爱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在他遭受政府的思想控制实验时,由于实验过程中使用他最爱的《贝九》作为配乐,他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反应。在此之前,他早已与这支曲子形成了深刻的情感绑定……他痛苦地挣扎着,大喊:「我知道暴力是很坏的!……但是这些跟贝多芬无关!贝多芬是至高纯洁的!」这次实验产生的影响是后续故事发展的关键,最后几近将他摧毁。库布里克向我们展示了,音乐与画面的绑定未必始终是一件好事。虽然现实中不会有这种病态的音乐与附加物的绑定,但这让我开始反思我对音乐的附加物——或者说被制造出来的关联——的依赖。
音乐嗅觉,或者说艺术感受力,如同体力、辨析力或创作力一样,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具备一些,但强弱不一,且能够有意识地获得培养增强。就像说我们不应该依靠酒精和狭窄范围的特定情景才能够发挥创作力,而应该追求可靠、稳定与自如的掌控感。要像 Coldplay 一样健康规律地创作,而不是像 The Doors 那样。创作应该是一项增益性的活动,而不是消耗性的。音乐嗅觉同理。从被动的灌输到主动的品析,通过更好的聆听,获得感官的增益和精神上的强健,这是我的理想。
脚注:
❶ 我知道古典音乐中的纯音乐和现在很多人理解的纯音乐不是相同的概念——前者表示的是无标题音乐,而后者可能被理解为「没有歌词的、安静的音乐」——但我想这并不影响此处伯恩斯坦驳斥的观点。
❷ 对于迪伦在《编年史》中对歌迷和追捧者的控诉,我现在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参见 17 年的博客《编年史:第一卷》。
❸ Ich steh mit einem Fuß im Grabe(“我的一只脚踏进坟墓”), BWV 156, Church cantata by J. S. Bach . Spotif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