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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g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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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与情感教育,关于《美满》及其他

Ag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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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容易就会进入《上州》的语境,尽管它是反复的对话,既不完整,也不存在一个启发性的时刻。女主人公叫家莉,男主人公叫家明——显然是被抽象化的饮食男女,从古早的言情小说时代延续而来,然而祛除了浪漫爱的幻觉。读到《上州》,小说集接近结尾,而它是足够长也足够惊奇的碎片,形成了我对《美满》的最初印象:它关心切近的、具体的世界,也关心典型视野下的、社会中的人。这个世界既由特定的事件组成,比如北京清退、metoo、新冠,也存在人的状态、人的关系变化,以及新的、尚在变动中的生活方式。

当然不是说,淡豹致力于绘制某种“图景”。而是,我认为,对这种图景的认识与考察包含在了《美满》的风格之中。既是文体实验,也是情感教育,其要义在于创造语言来叙述“此时此地”,将其迅速纳入一种经过了反思的结构。在当代生活的许多样貌里——激烈的,戏谑的,或者甜美生活万岁的——《上州》既做出了选择,也放弃了选择。如果对《上州》有亲切,不一定意味着我们实践了同一种生活,但起码意味着我们曾在同一种语境里生存。语言构建出的这个世界是“模式的”——因为模式的存在,它变得整饬,偏离了所谓“正确”的小说法则。然而,假如说模式里有经过张扬的虚假,我想我同样可以认为,模式中有最大限度的真实。

当然可以谈论语言,包括无数对语言的批评。相较于是不是「好」,更重要的是它的功能,以及能或否:能不能在小说中这样使用语言,这样的语言会带来什么,会发生什么。《美满》的语言绵密、急促,有明目张胆的考究。除《上州》外很少口语,而《上州》的口语反而切碎了叙述,是作为障碍的存在。讲“翻译腔”似乎空而不实,更具体的说,作者似乎杂糅了学术训练与服务于媒体时期的语言风格,有非常多犹疑不定,但很少保留。对词句有要求,不追求安全,因此也不是无聊的。同时可以看出,淡豹对“问题”有一种迷恋,她使自己的思考从「提出问题」出发,这使得贯穿小说始终的是作者「自己的声音」——控制人物,让人物代替自己说话。哪怕不是一种教谕,也可以说是相当强势的自我表达。

这带来了限制,比如流动性的缺失,比如丧失了帕慕克所说的“小说的中心”——一个“余晖普照,含摄一切”的所在。《美满》没有带给我们任何颤抖的经验,因为它本身包含了太多论说,使情感没有积累,而是不断地消耗在了每一个片段中。这里也不存在停顿——一个经验的、技巧的停顿,告诉读者应有所领悟。

我的感受是,《美满》不打算「撞击」任何人——不提供失控的力量,这不是它使用语言的目的,不是它使用情感的方式。批评是可能的,同时是容易的,尤其当那个标准已经变成经验性的标准,但我更愿意提出一种反驳:《美满》使用了适当的语言,帮助它完成了自己的美学,表达了它的表达。

如果作者期望的就不是此时此地之外的那个世界,如果写作的目的就不是一种“高于我”的表达,我们还如何对它提出批评?比如,《女儿》中不实用的长句,《父母》里先行且停滞的主题,《上州》结构上的破碎、信息上的明确,都在冲突中完成了身份表达、足够复杂的对当代生活的反思性表达。这是清晰的风格,个人的风格。问题不在于它是不是大多数人的真实,不在于是不是一种更高的真实,而在于它的确维护了、给出了自己所有的全部,并且通过叙述使它固定下来。我不会再说淡豹是一个诚实的作者(尽管确实如此),更愿意说她是一个了解自己的需求并有能力表达它的作者。在《美满》中,她似乎是进行着非虚构的实践,以相对虚构的、诗性的方式。要为其辩护,就要追问,我们可以如何看待小说。

许多人对《美满》的批评是“不算小说”,无论如何,它预设了一种应然。但隐含在“不算小说”背后那些属于小说的逻辑,都是不会出错的逻辑,这至少意味着它不是新的、在行进中的逻辑。如果小说能提供独特,那也只是一部分的独特。它只能拥有它所拥有的,那么我们也最好在它所有的框架内进行批评。至少我阅读《美满》是慢慢调整对期待的过程。(或许任何阅读都是这样)慢慢明白作者会给我们什么,又放弃了什么。这些放弃可能不是必要的——一些段落不是必要的,一些程度上不是必要的——但在这里,基本是划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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