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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萊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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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薪

森萊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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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書豪把我撲倒在地的時候,我腦中響起老闆娘剛剛把我叫進小房間時說的話。

那是狹長的透天厝後方暗不見天日的空間,除了那間只容得下一個人蹲坐下來的馬桶的廁所,還有一個用布簾隔出的更衣室外,就剩下幾個角鋼架擺著滿滿的鞋子,和一張辦公桌及幾張椅子;桌子的上方閃著像是隨時會滅掉的日光燈管,有時還得墊著椅子伸長著手臂拿著一把尺左右晃動啟動器才能讓日光燈亮起來。 

「阿豪對妳做的事我都知道,妳能不能不要報警也不要跟妳的父母說?」老闆娘用她從來沒有直視我的雙眼盯著我瞧,像是阿豪穿透我束胸的那隻手,一把抓住我的胸部讓我來不及反應。

日光燈像是替我「嗯哼」一聲,閃爍了一下。我閃避開老闆娘的眼神時也像閃開簡書豪的手一樣,用盡全力才發出聲音說出:「為什麼要這樣?」

「阿豪不是故意的,妳不要說出去,我這個月開始幫妳加薪。」老闆娘從椅子站起身向我靠了上來,她的臉幾乎也要貼近我的胸口。見我沒有反應,她慌忙地又抬起頭想從我的表情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再過幾個月我就要北上讀大學,幸運地靠著在學校的成績甄試上了私立學校。父母本來不願意讓我離家這麼遠北上上學,家裡龐大的債務讓他們連日常生活的開銷都節省到連燻茶鵝附的那四分之一的檸檬都得搾出最後一點汁液才捨得丟進廚餘裡,我向他們保證,除了學費以外我可以全額自己打工賺錢,他們才同意讓我到鎮上最熱鬧的街口,那間正在徵人的運動用品店打工。

面試的時候簡書豪就坐在那老闆娘起身的那張電腦椅,上上下下地玩著那張椅子。他結實的體格將身上那件背心撐得飽滿,手臂的肌肉線條就像鎮上那間小小的健身房廣告海報上的男人,讓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我從無人的店面門口走到屋子後方燈光閃動的小房間前,簡書豪比我早先一步走出了小房間。他看了我一眼,「不是說來一個妹呀!原來是妳喔。妳是男的吧!怎麼那麼高?」

我的身高跟簡書豪差不多,他大概是我認識的男生裡少數能被我稱作「高大」的。我還來不及開口,簡書豪又喃喃自語了起來:「我媽說有一個女生會來打工,沒想到是妳這個不男不女!」他轉身走進小房間的椅子坐了下來,隨意地問了我幾個問題:「身高多少?」「平常有沒有在運動?」「認不認識運動品牌?」「鞋子穿幾號?」「衣服什麼尺寸?」

我還沒答完,老闆娘氣喘吁吁地提著大包小包的青菜水果從門前走了進來。簡書豪像是等著放暑假的孩子,在教室的課桌椅前扭動著,看見他母親走進小房間時即刻從那張電腦椅彈跳了起來,他飛快地拿起包包和鑰匙朝大門走去,「人我給妳面試完了,我來去啊!明明就是個弟呀,說什麼妹呀,妳自己再看要不要用她啦!」他像陣煙瞬間移動消失在這家運動用品店裡。

老闆娘瞥了我一眼跟簡書豪一樣,「電話裡聽起來是查某囝仔的聲啊!妳真正是查某嗎?」她指了指我的胸口說:「啊妳怎麼沒奶?我有聽人講過土地公廟那裡住了一個不男不女的囝仔,原來是你喔!」

聽到「奶」這個字的時候,我低著頭看我胸前被束胸整平的「奶」,羞怯地答:「我是查某啦!長得比較高而已啦!」

正式上班那一天,簡書豪不在店裡。傍晚的時候別說店裡,連小鎮這條街上也沒什麼人,多半是剛要出門接孩子放學的父母穿梭在馬路上。我拎著待會兒的晚餐,一杯飲料加三明治走進了店裡。飲料是早上沒有喝完的早餐,三明治則是早餐多買一個省五元,請早餐店的老闆幫我收在冰箱裡,放學後再到店裡拿走。

老闆娘帶著我說著店裡鞋衣的分類:最大號的鞋在三樓,最常見的尺寸在一樓後面那個小房間,那些很少人買的女鞋尺寸在二樓,用盒子的顏色和罵克(mark)區分……她轉頭問我:「勾勾、星星、豹,妳分得出來吧?」我跟上她的腳步,在她身後點點頭,我沒跟老闆娘說:「其實我也只記得起來這幾個品牌。」

小鎮上穿著勾勾鞋子的孩子,不是學校常拿冠軍校隊有企業補助的球員,就是家境還可以的家庭,會給孩子買雙勾勾鞋,再高級一點就是有個人飛在勾勾上的那種。

那些依著鞋盒上的標誌歸類的鞋盒,完全沒有邏輯的散落在一區一區,沒有依尺寸排列,也沒有依鞋盒上的貨號擺放出比較好挑撿的順序,這些混雜在一起的鞋子,成了後來簡書豪一再找我麻煩的理由。

他總是貼在我的身後,吐著他那一嘴吃過打香腸加蒜頭的氣味,對我說:「鞋子有那麼難找?等妳找到客人都跑了!」

幾次我嘗試想要整理那些雜亂無章的排列,經常都在快要整理出比較好找的排列,又在進貨、退貨中被打亂,他們總是能像手中有根哈利波特手中的魔仗,揮動一下說聲「去去走」,那些排列好的鞋合就會全部回到我還沒整理過的狀態。老闆娘跟簡書豪一樣不耐煩這些瑣碎的事,只要我在店裡,找鞋的工作永遠會落在我的頭上。

幾次簡書豪被老闆娘催促得不耐煩,上到三樓那間跟一樓小房間一樣陰暗的房間,與我錯身而過在我遍尋不到的鞋盒堆裡拉出那盒鞋。下樓前他會再從我的身邊和我錯身,但他好像總是刻意用他的胸口碰撞著我的背,我會反射性地往角鋼架靠去,想挪出更大的空間讓他可以經過。

那個端午連假,小鎮上外來的觀光客多到人跟人之間沒有空隙,多半都是被推擠著走。我好不容易從人群裡鑽進店裡,就被老闆娘叫住,「今天人這麼多,妳還遲到。鞋子不會找就算了,上班這麼不準時!我要給妳扣薪水!」 

我錶上的時間還有五分鐘才到上班時間,為了不要遲到我刻意將錶上的時間調得比店裡牆上的鐘還快五分鐘。店裡沒有打卡,就是自由心證的算法,為此我還天天拿手機在進門的時候拍下店裡那個掛鐘的時間上傳打卡,就有幾次像是今天一進門就遇到店裡有幾組客人,還來不及拍照打卡,就匆忙幫著找鞋,等到想要打卡的時候也來不及,便被老闆娘逮住扣了幾次時薪,也找不出證據說明「我真的有打卡!」

那天簡書豪吆喝了一些去外地工作回老家過節的的朋友在頂樓烤肉,老闆娘用手機對著頂樓的簡書豪說:「你去三樓看那個阿德在幹嘛,找雙鞋都找不到!還要不要做生意。」我在三樓聽到老闆娘的咆囂,卻怎麼也找不到那雙她筆記本上還記著有庫存的鞋。

簡書豪和朋友在頂樓開趴的音響開得大聲,謝金燕的〈姊姊〉咚吱咚吱地傳到這陰暗的房間裡。簡書豪從下樓的腳步像跟在鼓點上的合拍,踏著階梯下到房間裡,他貼在我的背上全身散發著酒氣,雙手掛在我的肩上,在我耳後吐出帶著台啤的烤肉味。

我向前靠在角鋼架想要擺脫這攤掛在我身上的爛泥,但簡書豪用他的左手撐在角鋼架上,他的右手從我的背心右側鑽到我的胸前,再從我緊繃的束胸伸進掐住了我的胸。

我沒有叫。我叫不出口。脖子也像被掐住一樣怎麼都發不了聲。頂樓的音樂依然咚吱咚吱的帶動簡書豪那隻在我胸上的手,不停跳針地來回搓揉擠捏,一直到他大叫「以後就叫妳姊姊!」所有聲音靜止下來後,我才聽到另一陣匆促的腳步聲,飛快地逃離三樓外陰暗的洞口。我終於回過神來轉身用膝蓋頂了簡書豪一腳,在他那也不斷跳針頂著我的勃起!

我倉惶的奔下樓,想用那個讓我贏得甄試資格的百米冠軍的速度衝出這家店,但這場比賽漫長得像在跑一千公尺,怎麼也越不過那些長跑習慣的對手。

連著兩天我放學都沒有到店裡打工,老闆娘沒有打電話到家裡,也沒有鎖命連環扣在LINE上瘋狂問我:「妳怎麼還沒到?我要扣薪水了。」

一直到要領薪水的前幾日,老闆娘才傳來訊息:「要記得來領薪水。這個月都沒有扣妳的錢。」

那天的氣溫是夏天裡最熱的一天,IG上幾個朋友都在照片標著那天的溫度,浮水印在他們吃冰、玩水的照片上。我還是穿了一件沒有拉鍊的薄長袖和牛仔長褲出門,在家門口遇見剛外出回來曬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的母親,「啊妳今天怎麼穿那麼多,外面很熱捏?平常時叫妳穿外套防曬都不要,今天是想到喔?」

我對母親笑了一下說:「嘿啦!人家都說我太黑了,很像男的,防曬一下看會不會白一點!」

母親邊進屋裡,邊回頭跟我說:「啊妳不是一直都想要當男的,每天把自己的胸口包得緊緊的,頭髮又剪得那麼短,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生兒子,不是女兒。」

我沒應答母親的話,跨在單車上拖出一道又長又深的黑影,慢慢踏著踏板往店裡騎去。出發現我還特地傳了一則訊息到老闆娘的帳號,問清楚簡書豪有沒有在店裡,確定了沒有,我才起身想去領回那筆薪水。

小鎮的八卦傳得特別快。不論是我的「不男不女」、土地公廟被偷了香油錢、賣菜阿美她老公跟夜市的女人常在夜市收攤後在市場那冰涼白晳的磁磚台上一次又一次的幹上、鎮上西藥房的太太老是去中藥房替媳婦買助孕的補藥……簡書豪那場烤肉趴後來也搞得全鎮皆知,但是他在三樓小房間對我做的事卻沒有在小鎮流傳。

那場烤肉趴因為不停跳針的音樂到了凌晨還是不間斷地一直播著,搞得鄰居報警處理,那群年輕人也不顧警察到場依然對著樓下抗議的鄰居叫囂,簡書豪還一副事不關己地坐在躺椅上,被其他的人直播放上網寫著「最強霸主,警察來了也沒在怕!」拍攝的那隻手邊拍邊向樓下大叫:「幹你娘咧,恁爸久久回來一次,通宵玩一下不行喔!」

最後還是簡書豪他媽上頂樓關上電源,才讓這場一直「卡卡的咚吱咚吱」的跳針趴停下來。警察和鄰居後來也沒再追究,倒是老闆娘拿了五千塊要簡書豪跟朋友去高雄玩幾天,不要再吵到鄰居。

本來我也只聽到跳針趴的收尾,沒想簡書豪竟拿著五千塊拍照打卡在Facebook上tag了我,他拿著五千塊蓋在他的褲襠前自拍後寫著:「開趴被報警,現在要去高雄玩,黃郁德有一天我會抱。緊。妳!妳踢得我下面好爽。」

這則訊息簡書豪沒公開,也不是設成好友,像是只寫給我的誓言,孤單又高調地將我捧起,舉著右手宣告他的警告!

簡書豪的陰莖插入我體內的時候,我才驚醒過來。我的雙腳和雙手被綁在只剩骨幹的單人床框上。那件防曬的長袖上衣被拉起蓋在我的頭上,像是古代死囚被套上頭套分不清隔著衣服的亮光是燈還是屋外的陽光,而我的牛仔褲和束胸早就不在我的身上,我嘴裡還被塞住一條充滿尿騷味的內褲,我叫不出聲,只得不斷扭動自己的身體,想掙脫這些綑綁。

我躺在床框上用來撐起床墊的木條板上,簡書豪就跪在我岔開的大腿中央,猛力地撞擊、來回進出我的身體。他拉下蓋在我頭上的衣服,扯著我的頭髮、用力揉捏我的胸部,沒有打算從我的身體退出。

一旁幾個跟簡書豪差不多年紀的男人對著他又叫又跳地發出鼓譟,其中那個染著金髮嚼著檳榔,戴著粗框無鏡片,鎮上人都叫他阿猴的男人開口了:「幹,這個查某長得不錯啊!聽說她在學校都有很多女人繞著她!」

簡書豪一邊賣力搖擺扭動自己的腰,一邊應答:「啊還不就是一個女人啊,幹嘛把自己裝得像是個男人?我一開始還以為她是男的咧!」就在簡書豪離開我的身體之後,他大叫了一聲:「幹起來真的不錯,你們要不要試試!」

那天應該是我年滿十八歲前最漫長的一天。簡書豪從我的身體退出後,我像是手機的充電插頭一樣,接上另一台手機的USB線,讓連結的那台手機持續運作他們的電力飽滿,似乎只要不離開我的身體,就能發揮他們絕佳的功能,直到自己負載過熱,才稍稍地把連結在我身上的那端抽離。

一直到簡書豪將我從床架上拆開綑綁住我四肢的綿繩時,我已經沒有力氣可以起身逃跑,任他們翻過我的身體,讓我趴躺在床架上,這一次簡書豪沒有再把我的四肢與床架纏繞住。我模糊地聽著他對著屋外的人說:「欸,你不是想知道幹男人那裡是什麼感覺嗎?這裡有半個男人你要不要試看看?」

我不再聽見任何人的對話,只記得那個男人粗大的陰莖進入我體內的時候,我發出的聲音讓男人也同時發出了「噢噢噢」的低鳴。他緊緊抱住我的脖子,像公貓與母貓性交時咬住母貓,不讓母貓有逃脫和反擊的可能。

離家後到大學畢業前,我再也沒有回過小鎮,就連逢年過節母親都會提議在市區找個飯店一起住一晚,或去台南的外婆家跟外婆一起圍爐……

母親說簡書豪和他那幫朋友後來還犯下了幾起性侵案件,多半都是長得像我那樣高大壯碩留著短髮的女生,而且每個女孩全部都有陰道和肛門嚴重的撕裂傷。

小鎮的八卦傳得特別快。但就是沒有簡書豪那夥人落網、坐牢的消息。那間小鎮上的體育用品店還重新翻修成更明亮寬敞的空間,透天厝的牆面上掛起巨幅的廣告,那是一家運動用品品牌特地全新打造的女子形象,希望能結合在地的老店家,開創出這個小鎮的女孩們對運動全新的想像,希望可以讓人就此改變「運動會讓女生太過陽剛、太像男孩子」的觀念。

老闆娘在我手機上的訊息一直停留著一則我已讀不回的消息。

她寫著:「妳再回去考慮看看,我給妳加薪,妳不要把事情講出去!」

那個端午節簡書豪在三樓小房間對我做的事,始終沒有第四個人知道。但他們對我的輪暴在小鎮的舞台上以不同版本的加油添醋繼續流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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