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抖音版”装修卖二手房的东北小哥 | 吴楠专栏
我怎么都不相信，眼前这个身高一米七、黑胖却穿粉T恤的男人竟然是二手房短视频的“导演”，更是“抖音版”二手房的打造者。
2022年四月左右，我打算卖房子，然后用卖房子的钱，换一个新一些大一些的房子。人算不如天算。当时房价刚开始下滑。我卖掉房子的结果是，买不到一套和现住的房子差不多面积的房子。换言之，是失去了现有的房子，还没有了自己喜欢的房子可以住。“你着急用钱不？你卖给我，（每平）比市场价便宜二百。我现在立刻可以给你钱。”粉T恤小黑哥问我，说着急的房子找他就对了。
我第一眼没相中尹哥。第一他长得黑，第二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第三他连自己的店面都没有，用一句话来概括，不像是好人呐！
尹哥一开口，我更不喜欢。房产中介小哥姓尹，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你叫我尹哥就行。”东北人就喜欢搞哥哥姐姐这一套，跟年纪不挨着，表示尊敬或者佩服。他比我其实还小四岁！
但似乎除了尹哥，其他房产中介都对我的房子提不起兴趣。第一个房产中介是一位五十多位的女人，她骑着小电驴，亲自来看房子。看完之后，就留下一句话，“不好卖。”态度倒也明确，“想卖我就给你登记，不想卖就算了。”这句话说的我很尴尬。人家看我态度不坚决，转身就走了。第二位中介大哥直接给了我尹哥的微信，“着急买房就找他。”
房产尹哥似乎不想更多地讨论这个房子，话锋一转，问我是想多卖钱，还是快点出手。“快点出手”的意思是压低价格，我不是很情愿。房产小哥有点鄙夷，“现在市场这样，你还不卖？那真的卖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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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哥这个人，就喜欢贩卖焦虑。买卖房子本来就是容易焦虑的事，尹哥这推拉的技巧玩的叫一个流畅。
“你家房子还行，但是小区不好。亏就亏在小区上了。”我这套房子已经有二十年的房龄，当时买的时候也是图便宜，所以园区不好，房价更是没有涨多少。“里外里，这么一折腾，你就是赔钱了。”他又话锋一转，“不过不能换个更好的房子。人活一天就要一个好心情。你在这样的小区里，哪里会有好心情！”幸亏我已经四十多岁，不然还真会被他带到沟里去了！
尹哥总是骑着共享电动车，穿着一件粉色的T恤。这件粉T恤肥肥大大的，让本来不胖但头大的尹哥，有那么点功夫熊猫的味道。但功夫熊猫的功夫不扎实。2016年才开始做二手房买卖的尹哥，以前是做二手车的。改行的原因是新车越来越便宜，二手车的价格也随之下降，提成自然少。这才考虑改成二手房。“我要是干一行黄一行，那可不行。”尹哥半开玩笑。
尹哥入行时，连房市红利的尾巴都没赶上。一开始走的也是开房产中介的老方法，免费登记卖房的资源，从买房的人手里赚取中介费。七八年前登记的人很多，大家似乎都想换一换居住的环境，心态和现在没啥区别。“东北哪里有人炒房？都是为了住。也不知道是不是东北特色？”
每套房子会在多个中介登记，而超过了一个月的“销售保质期”，再卖出去的机会小很多。2017年前后，二手房竞争走低价路线。而中介费低也是低价策略的一部分。虽说是总价1%的佣金，实际总要再打个折扣。2021年之后可不一样，一套百万的房子价格透明到不同中介总价也就差三五千元的程度。
价格战不仅杀死了像尹哥这样的小中介，也让大中介叫苦连天。新冠肺炎疫情让尹哥连着四个月没开张，门市房的租金都付不起。索性关了自己的店，还要想办法活下去。他去连锁中介应聘。连锁中介也想绕过价格战的泥潭，便主攻新楼盘。大开发商不惜广告费，小开发商则主要和连锁中介合作。毕竟有钱人就那么点，可房子大家都要住。于是买房子的人联系中介，中介就带来看小开发商的新楼盘。
尹哥看到连锁中介都是这番情景，索性做个自由人，帮房屋中介去推销二手房。好不容易有一对准备结婚的年轻人来看房子。小两口告诉尹哥，新冠肺炎疫情管控让他们连续两年没办法回老家，不要说办婚礼了，连见父母都成了问题。虽然平时每次见父母都争吵，但是一直见不到、心里也很担心。反正领了结婚证之后一直没有买房子，不如咬牙买个大一些的，把父母接过来一起住，这样就算是出现管控，大家也都是封闭在一起。
哪里想到，二手房房东直接说视频看房吧！小两口也是一愣。好不容易冒着疫情、打着出租赶了过来，看了个寂寞？房东说，家里还有孩子和老人，都住在一起，现在新冠肺炎疫情，也不敢让外人来家里。再说就算买了，也一时搬不走。更不可能满足小两口带着老人着急住进来。准备买房的小两口显然很失望。
房子和疫情混到一起，成了一锅臭汤。闻不得、咽不下，还没啥饱腹的料。“你看，没有个店面就是不怎么靠谱。”“就是，不然可能就让我们进屋看了。”小两口无处发泄的失望，通通落在了尹哥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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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人，听起来好听，日子不好过。新冠肺炎疫情前，尹哥还能自豪地说他在创业。最近，他开始强调，自己和很多中介有合作。特别是在他看到我不信任他的表情时，直白地问我，“你是想卖房子，还是图有面子？你要是为了面子，就去找大中介。”说到这里，尹哥话里话外有点没好气了。
在卖房子的科技与狠活上，如果说自由人是散兵游勇，那么大型连锁中介则是装甲师。大型连锁中介早就推出网上看房，这是其高昂服务费的一部分：中介会到准备卖房的客户家里，拍下整个房屋的图片，包括地板和棚顶。然后再通过VR技术，让人在手机上通过拖拉的形式来进行三维观看。
而直播看房、视频看房，则是在疫情中尹哥发现的热点。外行会说，取消学区的规定出台后，房价肯定下跌。尹哥笑出声，“取消学区可没直播看房来的凶狠。”
或许是疫情时断时续封闭了两年多的缘故，看直播的人越来越多了。尹哥无意中刷到看房视频，展示一个很有名的开发商的房子。视频一开始就是售楼处营造的庞大景观。尹哥点进去，发现介绍的是中规中矩的样板间，却有数万人点赞。可在尹哥眼中，这个视频毫无亮点。一来视频的拍摄方法就是从进门到房间的介绍，和售楼员没啥区别。二来样板间大同小异看着豪华，其实住久了那种靓丽的颜色反而让人视觉疲劳。
但如此惊人的点赞量，还是让尹哥震惊了。当时自己手里还有两套老房子的房源，因为和房东聊得来，钥匙都在他的手里。尹哥有样学样地拍了视频。不拍还好，一拍连尹哥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镜头不但可以扩大美，也能够让丑的更丑。这两个老房子房龄都在三十年左右，加上没什么装修可言，拍出来的就像贫民窟。不仅看的人少、点赞的人少，评论里也都是键盘侠的恶语相向，“这种房子倒给我钱，我都不要住。”“住这样的房子的人，怎么活得下去？”
尹哥被喷得闹心，想删了那条视频，又有点不甘心。便把视频发给同样开了房屋中介的朋友看。朋友看完就笑了，“这么破，不是诚心添堵吗？你要是真想卖房子，就好好弄一弄。”“咋弄？”“给人家装修好再拍啊！”“我该（东北话，欠的意思）他的啊！”尹哥以为朋友在开玩笑。
东北经济上的不景气，越喊出振兴东北的口号，心里反而越不自信，越是畏首畏尾。尹哥出生于1988年，父母本在周边小镇务农，闲暇时便会卤肉去卖，自负盈亏，卖不掉大不了自己吃掉。东北人想不出去外地，自己能做什么、靠什么生活。85后、90后的东北人，像是先天不足的孩子。在东北人的认知里，人都要有个工作，可以赚的少一点，但不能闲着，不然就是“街溜子”。
尹哥嘴上说着不怕，心里怕。给二手房装修，自己要先压一部分钱，把房子买下来，还要找装修队，给二手房来一个从内到外的整容手术。最后，这个房子能不能卖得出去，还是个未知数。
试吗？尹哥无所事事了半个月，挂着一个卖二手房的名，却一分钱不赚、光消费。尹哥体会到当年下岗后寻找出路的东北人的心情。他狠下心来。
尹哥手里有十七八万，精挑细选了一套小区物业费在每平米一块钱、位于二楼的九十平房子。房子的格局是南北通透，而且两个卧室都在南侧。按照他这几年的经验，这是最容易卖出去的楼层、户型与面积了。就算卖不出去，自己住也勉强能接受。他父母农闲时做卤味卖，卖不掉就自己吃。到了他这一辈卖房子，卖不掉就自己住。东北人呐，背着一条后路过日子。
房东是四十多岁的单身男人，这在东北多少有点离经叛道。尹哥说自己想收下来，价格比行价便宜三四万块钱。让尹哥没想到的是，没有老婆孩子的男人对于钱竟然没那么计较，爽快答应。房子到手，其实不装修也不算破。男人自住，使用得还算精心。仔细看看已经用了小二十年的家具、地板、瓷砖，都是当时的大牌子。可惜市场优胜劣汰，这些牌子早已消亡。
房子入手，尹哥不急着找装修公司，不愿自己的钱被多扒一层皮。尹哥一面联系了中介帮着把房子挂出去，价格要的高一点，试试水。另一方面，找了两个工头，了解一下最近装修的趋势。工头都是南方人，一个安徽的，一个四川的。两个小村子出来的人，却在东北创造生活空间。工头的建议大同小异，要么按照抖音上面的装修来，要么按照样板间来。
这也能行？这不都是花架子！身为东北人的尹哥很是吃惊。这种装修在“包邮区”江浙沪，估计是不会被看上的。但是在东北，这就是潮流。特别是很多东北人发现而二手房被装修一新时，拎包入住既有面子又省事。东北人，比想象中得更“懒”一些，好听点就是更讲求排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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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卖房子这件事靠的都是缘分，努力只是让可能性更多一些。如果尹哥去过南方，大概会发现在江浙一带也有很多人和东北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们更有底气回到家乡。习惯与否是决定在何处生活的重要指标。在给二手房装修的过程中也是如此。
等到尹哥装修了十多套房子，才明白装修第一套房子时，工头讲的话真假掺半。
真的是，开发商选择的样板间装修风格是经过大量数据分析后确定的，大到格局设定，小到颜色选择，都是适合大多数人的审美。而在抖音上，有几万人点赞的装修风格，也是经过了免费验证的。借力打力，直接把这些潮流风格拿来用，大概率容易被卖出去。有一些做不到的细节，就不需要细扣。买房子的人多半是看的房子整体模样，“就跟找女朋友一样，个头、容貌差不多，谁还会盯着脸上的痦子看。”
假的是，工头劝说做样板间风格装修或者“抖音版”二手房的目的，也是为了省事。如果每一次装修，都要结合房间格局，再去寻找适合的风格、请设计师设计、排线和准备隐蔽工程，那可就麻烦透了。没有两三个月装不完不说，每次用料也需要单独采购。因此大同小异的装修，节省了装修成本，也加速了装修的进度，最快甚至一个月就可以装完一套房。在这样的“刺激”下，尹哥很快把收房和装修变成流水线一般的工作。而让这条线运转起来的，就是尹哥最初那十七八万。
对中介而言，装修分为租房装修和卖房装修。租房装修很便宜，百平米的房子也就是两万元装修费用，甚至可以包括沙发、床和热水器、烟机灶具。这样的装修也就是撑一年，到了第二年就开始这里坏、那里坏的。
卖房装修要好一些。但质量是第二位的，风格是第一位的。特别是软装部分，看起来和抖音上的一模一样才好。这就是“抖音房”。不能说算特别流行，但的确特别好卖。
第一次装修“抖音房”，尹哥担心卖不出去，于是选择了每平六百元的装修。实际上，每平四百五十元到五百元就足够了。油工工序结束，他去验房，发现工头选择的开关特别不好，按几下就松了。尹哥心里腾起一股火，不知道还有哪些地方偷工减料。工头也委屈，隐蔽工程部份的水管和电线，包括地热，都用了好的材料。想节省就只能挑这些边边角角的地方。
边边角角还包括地板的包线、壁纸，以及窗帘杆改成滑道。最让尹哥没想到的是，对外报价一两千一面窗的窗帘，其实买下来才二百块钱。如果是榻榻米旁小窗的窗帘，用边角料做，六七十块钱就能买到，厚度、遮光性都很好。
“东北人实在。”尹哥这么说，因为在隐蔽工程上选择的都是大品牌。尹哥口中的“大品牌”，是有注册商标的意思，并不是某某上榜品牌。那些不会影响房屋安全的小零碎，选择的都是没有品牌的。“一个开关和一个阀门，都要花四五十块钱的话，换做你是选阀门还是开关？”
工头说，“咱们这样的二手房装修，是为了追求卖相。”言外之意，距离真正过日子是有些距离。材料成批进，风格看起来虽然很炫酷，却是趋同的。比如灯，选择尽可能少一些，但每个灯的风格都明显一些。再比如门框，少一个门就少不少钱，只需要把门框上端做成圆弧状，再喷个流行的绿色或者黄色，时尚好看还省钱。
还有地板和瓷砖这些，不需要特别好的，颜色白色最好，千万不要选择深色，连卫生间的瓷砖都不要选深色，否则白天都要开灯。
想展示风格，用沙发和摆设调节。有一阵子流行立在玄关的大兔子，批发的话两百多块钱一个，空心的，和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孩子差不多一样高。买回来立在玄关，立刻有了“档次”。
于是在抖音上刷到某个视频时，常会让人和尹哥的房子有似曾相识的错觉。
尹哥把装修好的视频和图片发给熟悉的中介后，数日内就有四五个人联系要看房。这些人绝大部分是要结婚的年轻人，也有感觉租房浪费钱的单身人士。或许也和尹哥选择的房源有关，既不是备受关注的学区房，也不是特别高档的小区。年轻人都喜欢拎包入住。这样的房子总价不高，卖相又好，难怪接二连三地迅速出手。最快的刚装修好三天就卖了出去，装修材料的味道还没放出去。
尹哥被这样的“销售势头”冲昏了头脑，开始变懒了。他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曾是个理想主义者，“谁跟钱有仇啊！”他现在不在乎东北人和现代世界的距离，变成追求抖音视频里营造出来的生活模样。更省事的是，这样的房子卖出去后，肯定要放放味道，不知不觉就过了质保期。在新冠肺炎疫情里差一点“饿死”的尹哥，在2022年底开始吃到撑。最多的一个月，三套“抖音房”出售，赚了十万左右。
卖的多、卖的快，问题也随后就到了。有一套房子卖出小半年了，新房主一直仍着放味。哪想到刚搬进去一个多月，卫生间就漏水把楼下的棚顶打湿了。楼下的住户找上门来，新房东找到尹哥。尹哥这才知道，装修队创造二十五天装修一套房的纪录时，火急火燎中一根水管弯头没接好。说着轻巧，但维修就需要把瓷砖撬起来。
装修队答应修。可维修费谁来出？新房主的意思，和他没关系，才用了一个月就漏了，需要尹哥负责。尹哥认为应该是装修队负责。装修的工头笑着说不行。新房东一直催，不能不用洗手间呀！尹哥明白了，这是要自己出钱。尹哥吃了这个哑巴亏，不过千余块钱。新房主又提出，在卫生间维修期间，自己没办法主。于是尹哥给新房东几百块钱表示补偿。
等尹哥再准备装修时，杀了回马枪。他跟工头提出，装修的费用先付一半。等房子卖出去，新房主和装修队的工头确认没问题后，再付另一半。工头不干，说尹哥信不过自己。尹哥以前遇到过卖房子的房东收了定金后一房二卖的，只是没想到自己掏腰包收房还能被装修工头坑的。
工头为了让尹哥松口，便承诺换了之前的水暖工，说水暖工是东北人，手艺不好，换一个南方的。尹哥一听，更不乐意，当着东北人的面黑东北人，他坚决不同意。
装修工头算是老实了，嘴却继续硬着，“大不了装修慢一些！看谁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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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不会一直走运，“抖音房”也不会一直卖得顺利。尹哥一套图纸装修个七八套，猛卖一阵，发现卖不动了。看的人多，却没人买。尹哥暗叫“不好”，跟几个开中介的朋友打招呼，统一口径说房子卖出去了。他自己也在朋友圈发“此房已售，请关注下一套”。而在一个月后，再挂出去，这叫“洗房”。
尹哥以前每卖出一套房，都会庆祝一下，请帮着挂牌的中介一起吃饭。这样的吃饭多是一提溜啤酒，再加上拌菜和烤串。请客不过就是买些菜和肉，三四个人一起收拾处理好，然后在中介门口架起炉子，就着车来人往的路边吃起来。
一次吃饭时喝多了，中介提到自己最近很幸运，连着倒手两套学区房。学区房多半很有年头，只是为了给孩子办户口，不是为了真的住。三五十平的学区房，在沈阳是最好卖的，总价在百十万，转手时加个两三万，也算是小赚一点。虽然说现在取消了学区，但实际上家长还是会选择学区房。
“你就卖不了这样的房子。这种房子不要装修，到手就卖。”这是中介机构的优势。尹哥和中介碰了酒杯，一仰头，干了一杯，“我对学区房没兴趣，价格透明，只能加那么一点。折腾一通，力气没少费，但赚得很少。”“哥们，现在是什么形势。哪里还有那么多人要买房子。能赚点是点。”中介感觉尹哥说的是气话。哪里有卖房子的人不希望赶快把房子出手的。
尹哥听完中介的话，心里不痛快，又说不出来哪里不痛快。第二天上午十点多，他去了西塔。到了那家常去的牛肉面店，点了煎鲅鱼。尹哥熟练地和老板娘讲起了朝鲜族话。很多东北人是从关内山东来到关外东北这片苦寒之地的。而尹哥土生土长，因为他是朝鲜族。和锡伯族一样，算是东北的土著。尹哥平日虽然不常说鲜族话，可到了西塔，依旧能脱口而出一连串叽里呱啦的朝鲜族语。汉族人听不懂，但都会下意识地说一句，“朝鲜族吧？”
在沈阳，朝鲜族曾经集中在皇姑区。尤其是三台子附近。那里街道宽敞，人不算多。如今，西塔名声在外，成了名义上的“朝鲜族聚集地”。看起来还真是那么一回事：这里有各种朝鲜文的招牌；两公里左右的街道上，夜幕降临，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更为繁华的是从西塔主街延伸出去的小胡同，仿佛鱼骨图。那些藏匿在小胡同里的饭店，味道更地道，价格也便宜。
朝鲜族在东北并不少见，尹哥却一直没遇到朝鲜族客户。直到一个非常小巧的女孩来买房子，尹哥一眼看过去，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朝鲜族女孩。女孩连续看了三个新装修好的二手房，都不是很满意。她不想要榻榻米，太日式了！她想要朝鲜族炕。
尹哥对女孩说，他也是朝鲜族，女孩想要的那种朝鲜族炕，大部分在农村，空间要大，炕才敞亮。“城市里的都是商品房，一百平以下的，追求功能性。要多住几口人、要能装东西。朝鲜族的炕在城市里太难实现了。”尹哥特别理解女孩。但从流水线上出来的装修怎么会这样“私人定制”呢！而朝鲜族女孩看了尹哥介绍的、还没有装修过的二手房，陈旧破烂，实在动不了心。
尹哥在卖了四五套“抖音房”后发现了一个规律：如果买家在看第一套房子没相中，看第二套也不行，那就不需要看下去了。2022年底时，有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联系尹哥，说是要买房子。看前两套的时候，特别仔细，不仅把房间里拍了照片，还在窗台、开关、玄关拐角、卫生间拐角，看得仔仔细细。甚至还蹲下来看有没有做美缝。就这样看了三套，面积从60平到120平，男人嘴上还是说“不太满意”。但究竟哪里不满意，又讲不出来。说要回家商量一下的男人再联系尹哥，已经是一个月后，尹哥直接把男人拒绝了，“之前看的房子都卖了。”“卖了多少钱？”男人脱口而出。尹哥没回答，估计就两种可能，要么是来看装修，要么是来探房源。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想买房子的。
所以，当朝鲜族女孩看了四套“抖音房”后，尹哥明白，女孩应该是不会买了。同是朝鲜族，尹哥竟然有了共鸣。“我以前一直纳闷，为啥弄了那么多套房子，自己没有一个动心的。原来不是我想要的。”尹哥到底没做成朝鲜族女孩这笔买卖，但他琢磨着自己想要的和女孩想要的应该差不多，那种父母那一辈过的日子。或者至少住在那样的房子里，心里才会安稳。
尹哥后来在朋友圈里看到女孩回到村子里生活了。可尹哥走不了，他还要给别人“兜售生活模式”。哪怕“道具”是“抖音房”。
卖二手房日子久了，尹哥从心底里并不喜欢那些动不动就要买大房子的人，也包括买学区房的人，“他们有所求。房子对他们来说，不是用来住的，而是变成一种……”尹哥想了好久，“你看过电影《2012》没？需要有门票才能上方舟。这些房子就是门票。大房子、装修得特别好的房子、学区房，都不是为了住的，就是张门票。”
尹哥卖了这么多套房子，能看到自己幸福的人似乎并不多。有一个在洗发店给人洗头的小哥，一个月的工资加提成好的时候只有两千块钱，却买了一套四十平的房子。虽然贷款二十万出头，依旧开心得不得了。这样的人多半是在东北内“迁徙”的人，从小城市到省会，觉得有点幸福。痛苦的是那些原本就在大城市生活的人，不上不下的，去不了南方，也离不开东北。
改变生活？哪里有那么容易。尹哥最好的时候一个月卖掉三套房，到手十万出头。收入可观的同时，他还住在没有翻修的单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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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6月底，在结束采访快两个月时，尹哥忽然联系我，说之前那个回到村里的朝鲜族女孩重新回到了沈阳，主动联系他，想买一套七八十平的“抖音房”。“不需要有朝鲜族的传统土炕。”女孩很坚定。
都是少数民族，尹哥有些窘迫地交了“老底”，他的房子都是网红装修风格，并不是为某个人设计的。女孩说这样很好，不用顶着村里人关于她为何好端端从城里回到村里生活的质疑了。过大家眼中应该过的生活，压力最小，成本最低。
这房子到底成了通往生活的一张门票。并不是人人都能自主地选择票的方向，包括尹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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