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热(Francis Ponge):雨
雨,在我看着它落的院子,以迥然不同的速度落下。在中间,是一道细密不连续的帘幕(或是网),难以平息却相当缓慢地落着,霢霂,无休止慵懒的降水,一剂稠密的晶莹的流星雨。离右边和左边院墙不远,大点的雨更大声落着,声声晰然,不相混杂。这边,它们似乎有一粒麦子大;那边,有豆子大;而在别处则近乎一颗弹球。在线脚、在窗台,雨水横流,而在这同样的障碍物底下它悬挂着,薄荷糖一般浑圆。它流淌过窥视孔往下看着的一个小小铁皮屋顶的整个表面,一层薄薄的波纹,因为落到屋顶时难以察觉的荡漾和跳动造成不同水流的运动。从相邻的排水槽那里,它以平坦河床上小溪的克制流淌,它突然垂直落下,股股粗缕流到地面,在地上溅起、弹起,针一般闪亮。
每珠雨滴都有特别的速度;每珠都有相应的声音。整体紧张而富有生气,就像一种复杂的机械,既精确又全凭偶然,一个钟表发条装置,它的弹簧是一定量降雨水汽的重量。
垂直的水流落到地面上的嘀嗒声,排水沟的淙淙声,小小的锣鼓在一个角落同时众声交响却没有一丝单调,但绝不缺乏秀气。
当那发条松弛,一些齿轮还继续运作了一会儿,慢慢停下来,直到整个机械停下来。然后,若是太阳出来,一切都被抹掉了,这美妙的机器蒸发了:下过雨了。
译后的话
大概是2005或者2006年,我在学法语的时候,开始读蓬热的散文诗。读的第一首就是这首“雨”。这么多年间,偶然翻到他,也只是扫一眼过去。但近来,因为我和周围几乎所有的朋友,都被抛到我们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们该怎么办的处境中,我又想起了蓬热,开始一本一本细读他。蓬热是哲学家和艺术家们喜爱的诗人。在我看来,他代表了当下我们最需要的态度:出世与入世在一个人身上的统一。我所说的出世与入世,不同于现代以来对这一对关系的庸俗化和非道德化的理解,也不同于古代的安身处命。蓬热曾经是法国地下抵抗运动的成员,和夏尔一样,也在后期拒绝了法共,这是他的出世的担当。入世,我在当前给它一个全新的定义:在我们必须责无旁贷共同承担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也要向内转化自己。这种内向的转化,包括三个方面:1:自我意识的关照;2:对事物,或者说物情细微(也就是物本身包含的存在之情,存在之细微、独特与不同)的关照;3:对语言的关照。这内与外,出世与入世,相辅相成,“心如猛虎,细嗅蔷薇”。人、物、言,是我们存在于世间,与人与世界共生的基础,我们需要精心提炼它;但我们不应当自娱自得而让生命萎缩,生命在与世界的馈赠关系中丰实。所以承担世界也是成全自己。蓬热的这首“雨”,看起来客观、科学;而他实质上是要我们领会每一个,和它们构成的整体。多少人类学、社会学的论述,无非就是这雨的嘀嗒与合奏所说的一切。如果一个人会听到每一声嘀嗒在耳中在心胸中落下、延留的声音,听到它们的合奏超越意识可以辨析把握的边界,带我们到一片忘我的和谐与丰富中,这人也应当会敏感于我们的同伴、社会和世界。也许,会少一点粗暴。
这首诗的翻译根据Beverley Bie Brahic的英译转译。我的法语没学好,半途而废。蓬热用词处处双关,声音语义又往往和本地的历史文化相关。仅敷衍大概吧。想读更可靠的蓬热,只有自己学法语;或者期待可信赖的译者(呵呵)。
又及:大约自三月份从国内回来以后,一直忙于功课,每天十四五个小时苦熬。常常感觉很对不起身体,它其实并不完全属于我,而我很不顾爱它的感受。昨天下午终于出门放松一趟,去了Port Darlington——安大略湖边一个小港口。岸边不远处有一座灯塔。从岸边到灯塔,是一道用巨石垒成的石堤。一路攀爬巨石,原以为可以走到灯塔所在的小洲那里。可是到了中间,湖浪太大,淹没了中间的石块,走不过去了。就停下来,躺在一块巨石上小憩。风声、浪声、水汽,渐渐感觉自己就像在水里,声涛拥裹涌动着自己,就像水一样。恍惚觉得自己就像水里的鱼儿,天空的鸟儿——好像放弃了直立行走动物对空间的死板关系,好像体会到鸟和鱼儿和空间实为一体:整体中任意一处的这种自由。我发现,通过身体的感知而发生的想象,最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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