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權民主的運作和符號系統的封閉
剛來到Matters,追蹤了站長張潔平,她的【極權之下,我們的恐懼、抵抗與愛】是我在這閱讀的第一篇文章。
似乎從2019年起,整個華文世界的內容已經被定調,佔有了所有公共議題。隨即看了一些其他文章,相對來說整體氛圍還算不錯,看得出各地用戶有很明顯的立場,但表達還是比較文明和克制。「文明」的表達,一定是理性的嗎?對此我很懷疑,我認為很難用理性去形容當下世界任何一個地方的社會活動,理性愛國?理性抗爭? 這些都已經成為不可能揉合的概念,想不同立場本身的撕裂一樣。運動這個概念本身似乎正在成為一種反理性的存在。「運動」後的思考環節,被忽略了,所有人都著眼在自己看到的無可偵辦的事實,已經找不到任何一個有中文的網站不被撕裂,為什麼會如此?
為什麼美國從扶持中國政府抗蘇,期望中產階級的興起可以使中國民主化,到今天的戰略全面轉向冷戰?
為什麼香港人抗爭了一年多,如此大的犧牲之後,結果換來一個比當初送中條例更令港人絕望的國安法?
為什麼大陸人從宣傳同胞變成仇恨港人,一批批從小接觸現代文化的年輕人,卻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
有太多的問題,討論的答案總是過於簡單。無非都是強化自己的價值和立場,造成更深的撕裂和對抗。急於表態那麼重要嗎?你可以隨時找到一個和你立場相同的人,但隨即發現他令人厭惡的品質;你也可以隨時找到一個與你立場不同的人,他的遭遇令你動容。我曾經碰到過一個立場相同的人,然後發現他是一個堅定的地平說支持者,我竟然和反智主義者有同一個立場。我們在表達立場之前,行動之後,都應有反思,起碼有反思能力的人不應該因為對方沒有而主動放棄反思。
以下提供一些個人思考。
1.極權民主的運作
想像一個傳統的獨裁父親正在要求你:我們週末要去奶奶家,你必須給我來,沒有藉口。
一個後現代的獨裁父親正要求你:我們週末要去奶奶家,你奶奶愛你,我知道你也愛她,不管怎樣,你想去看她的時候會去看他吧。
後現代的父親不但要你去,而且還要你因為愛她而想去。你是有選擇的權利,但沒有多餘的選項。他不但控制行為,還控制慾望。
他更多是告訴你:你想做什麼。在無法有效時,才會回到傳統:禁止你做什麼。
這就是齊澤克所描述的極權民主(totalitarian democracy)。
美國的政治戰略建立在所有過去極權的經驗,以開放市場和中產的崛起來促使極權民主化,從而獲得更大的市場和資源。這有一個前提,就是人民恨壓迫他的國家,但事實上中國不是,中國人的愛國發自內心,因為中國想他們愛國。
以自由民主社會的視角,人只有獲得自由和個人權利的時候才會感到快樂。但極權民主形成了另一套系統。要知道,人有各種各樣的慾望,甚至可以在不同的環境產生新的形式。舉個例子,色情片在中國是禁止的,本身作為成年人非常自然的慾望被壓抑,這種慾望被滿足的快樂轉移,有地下生存的小網站,也有表面上非色情的內容開始低俗化,舞蹈,娛樂,作為部分的替代。但這個例子著重要說的是權力關係,監管的權力機制成為了反射性的情慾化。被壓抑的慾望不但不反對權力的管制,而是產生了管制的慾望,管制本身變成了滿足慾望的來源。這就解釋了,為什麼中國互相舉報會盛行。前段時間聽到一個新聞,不同平台的中國遊戲玩家相互舉報,xbox玩家舉報ps4可跨到港區買遊戲,ps4玩家舉報xbox也有漏洞,然後將路人switch一起舉報了,結果大家別玩遊戲。很多人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不維護整個玩家群體的利益呢?因為監管滿足了權力的慾望。試圖調節被主導的社會符號秩序,被認為是非法的慾望,玩沒有被審核的遊戲,網民就會樂於去監管。
傅柯認為權力關係存在於所有關係之中,也可以接著上面來分析,為什麼大陸網民對港台的仇恨。依然可以是因為權力的慾望,可以說大部分網民是年輕人,年輕人其實並不會非常被黨的口號所左右,甚至接觸的主流文化來自歐美,你要他們去聽書記講座,相比當然更樂意去看美國隊長。我們去除所謂「洗腦」這種陳詞濫調,也不談高層政治操作。雖然實際生活中是由權力來界定生活的秩序的,久而久之成為文化,而文化就是這樣,要確立自己的正常化。在中國文化層面,「港台同胞」屬於權力下游,也就是任何一個大陸青年都有資格監管港台人的文化思想錯誤,一個被殖民回來,一個敗退政權,你們還不能讓我們純正中國人來教育教育嗎? 人的行為決策,動機當然不只是權力意識,來源於意識的很多不同面向,當然還有潛意識和無意識的影響,遠遠沒有被提到。造就小粉紅的因素有很多。
2.符號系統的封閉
如果借用鮑德里亞關於消費社會的符號意義觀拿來看港人抗爭的落敗,會發現所謂去中心化領袖的運動其實是一種困境。
以「黃色經濟圈」作為解釋符號系統是的例子,一個消費品區分了意指(signification)和價值(value),意指就是一個杯子,但他的價值不只是一個杯子,它的價值要放在整個符號系統中和其他符號產生關係才能被理解,只有黃絲能夠理解。這和整個世代的生活背景是分不開的,一些愛鞋的人,以幾千上萬的價格購買一雙鞋子,而這雙鞋子的價值只有這個愛鞋圈內的人才理解,一個穿拖鞋的老人理解不了。更凸顯出物品脫離傳統的使用功能和消耗,成為僅用以被佔有的純粹符號,就是電子遊戲中的那一雙鞋子也可以售出不菲的價格,而它沒有任何用處,除了玩同一款遊戲的人,它不產生任何意義。
這就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大陸人不理解香港人,而西方世界的普通民眾也顯得真的不太關心。當「自由」「民主」「法治」成為符號,只在香港內部符號系統中產生價值,對他們來說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但這個系統本身又不夠穩定,就導致意義處在的不斷傳遞中,人們變得焦慮和失落。這不是完全封閉的系統,和其他的系統共有某些價值。但要知道,當其他普通人並沒有處在抗爭時,他們活自己那個更封閉的系統,他們關心昨天的劇集和遊戲,關心時尚和大眾娛樂,關心薪資和獎金,所以只有同時也在抗爭的人們之間產生了文本的互通。而抗爭的意義就在於建立起符號系統的穩定性,保證堅守的價值可以存續。
當抗爭者用網路形成聯繫,也反映了另一個事實。最開始互聯網上的實現的是人與人的交互,但後來帳戶這個形象遮蔽了背後那個真實的存在,那個帳戶本身是反映那個真實的手足,但其實你也不在乎那個人是誰或者做了什麼,這個真實的人也成為一種符號,一個擬真(simulation)。不是沒有這種例子,連登上一頁看著手足受傷,另一頁和靚女吹水,但這個帳戶還會反映這種真實嗎?一些所謂階段性的成功,全然是大國博弈的結果,是大國為了自己的系統所做的。香港人只有一個敵人,而但中國有很多敵人,這到是無須多言的事實。
不僅僅是香港人的抗爭,我也很懷疑所有本土公民以舊世代的方式去反抗極權暴政的手段。處在後現代,在原本就接受這種手段的政權之下也許行之有效,民主的國家之外,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極權的國家因為這種啟蒙時代式的抗爭成功的例證,在武力極端不對等的情況,生命是重要的,天堂是不存在的。港人過去對於自己是區別於中國外的不同體制的認知已經破碎,而對於中國來說香港也從來只是借給別人再收回的傳統自古以來思路。我無法預測未來,也無法去給出解決方案。但我知道撕裂的雙方已經不可能癒合,而那個本身反映真實存在的帳戶,彷彿越來越只是個符號,而不是一個活的人。誰都知道不可能把對方都消滅,仇恨卻越來越深,這無疑是巨大的痛苦,而去理解是唯一減輕痛苦的方式。
2020.0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