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中世纪的人一样活着
生活在中世纪的荷兰农民会担心黑夜的降临,因为保暖问题没有解决,随时有生病的风险。他们几乎没有出过村镇,没有见过商店,机器,和报纸;就算有报纸也没用,因为他们绝大部分不识字,只是经常从当地教堂的神职人员那里跟着念一些似懂非懂的句子。
他们一方面非常脆弱,因为任何一场洪水,火灾,或虫害都能将他们的生活摧毁。但另一方面又显得格外坚韧,因为他们对于善与恶,好与坏,荣誉与禁忌的界限有非常明晰的把握,他们似乎随时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很少优柔寡断。最重要的,他们对未来依然充满希望,而且这种希望可以非常简单。一顿肉,一张软床,一杯酒,一次酣眠都能点亮他们的生活。
他们的精神世界谈不上丰富,但稳定得超出我们的想象。他们相信个体是脆弱无助的,人生的轨迹理应由父母和神职人员确立,他们也相信世间万物都有其牢不可破的因果规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们相信上帝存在。这些颠扑不破的信仰成为他们存在的牢固基石,所以他们能够一直笃定地活着,全身心地投入生活。他们的生活已经被各种真情实感的忧虑和期望占的满满当当,因此没有机会感到无聊。
饱受无聊困扰的现代人很容易被这种生活吸引,想要以此为蓝本来指导自己的生活。我想大部分人都低估了要复制这种生活的难度。物质条件方面似乎不难复刻,假以时日似乎也能适应节衣缩食的日子;难就难在去接近他们的精神世界。如果一个人只是在衣食住行上模仿中世纪人,却不能从中世纪人的立场上来考虑问题,尤其是价值问题,那么他离“像一个中世纪人一样活着”依然差距甚远。
问题就在于,支撑中世纪人的精神世界的基石已经塌陷了许久,早已被大部分人类抛弃,要把它们一一捡拾起来绝非易事。倒不是说中世纪人的信仰过于复杂深奥,我们难以理解;而是说虽然我们能够理解他们单纯的信仰,却难以将其内化为自己的信仰。作为现代人,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已经内化了纷繁复杂的现代价值和信仰,而它们中的许多与中世纪信仰无法调和,比如恋爱自由,择业自由,信仰自由等等。因此,要做到像一个中世纪人一样思考,判断,感受,不可能是局部的优雅的嫁接,而必然是将深植于心的价值连根拔除,随之而来的分裂,异化,和痛苦不言自明。
我猜想,很多人在考虑到这一层的牺牲的时候,就已经打了退堂鼓。少数坚持下来的人即使从内到外复刻了中世纪人的生活,也多半不会成为周围人羡慕的对象。It's neither desirable nor admirable. 周围人会突然重新审视自己的无聊感,于是无聊从可以忍受的现代人的弊病变成了值得忍受的现代人的特权。因为无聊的背后其实是丰饶的物质,繁多的可能以及掌握主宰权的个体。这很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