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哲學
網路上有許多人談論《進擊的巨人》中的自由、存在主義的概念,但這些哲學的出發點都是「我」,而非「他者」,一旦過於高舉自我,就容易滑向對他人的忽視。此外,消滅了他人的世界,「我」的存在又有何意義,正是如此,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1906~1995)才會建構出「他者哲學」(philosophy of the Other;或稱他者倫理學)。
他者哲學的誕生
出生於立陶宛的猶太家庭的列維納斯,於1923年到法國史特拉斯堡大學(University of Strasbourg)就讀,期間他對胡塞爾(Edmund Husserl,1859~1938)的現象學(phenomenology)深受吸引,因而跑到德國弗萊堡大學(University of Freiburg)跟著胡塞爾與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1889~1976;胡塞爾的學生)學習現象學,隔年便返回法國完成博士論文《胡塞爾現象學中的直觀理論》(The Theory ofIntuition in Husserl’s Phenomenology),也奠定了列維納斯「引介德國現象學進入法國之第一人」的地位。
然而,他非常崇拜的海德格卻在1933年宣誓加入納粹黨,並藉著弗萊堡大學校長的職權來迫害胡塞爾在內的許多猶太學術菁英,這讓列維納斯對自己的崇拜感到十分羞愧,且開始懷疑,究竟海德格擁抱納粹此一事件是歷史的偶然,還是邏輯的必然。
在這反思的期間,爆發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列維納斯入伍不久被俘,之後五年在沒有希望的戰俘營渡過,而留在立陶宛的親人則全數慘遭殺害。這巨大的悲痛,更促使列維納斯省思戰爭、暴力、道德以及存在的意義,最終轉化成「他者哲學」。
只用自己的觀點去理解萬物就是一種暴力,這種暴力正在摧毀生命的多樣性跟差異性,正帶領人類走向一個沒有意義的宇宙。 — Emmanuel Lévinas
他者哲學
列維納斯認為西方哲學從古希臘哲學家巴門尼德(Parmenides,514 BC~? BC)到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絕大部份都是「整體化的哲學」(philosophy of totalization),尤其是黑格爾存在論和海德格存在論。
他們為了追求整體性,而暴力地將他者(the Other;指一個像自己般有個內在世界的另一個內在世界)化約為同一者(the same),並認為他者就是另一個我,他者和自我有相同的觀點,而如此過於高舉自我的哲學,容易滑向對他人的忽視,甚至是奴役與納粹的產生,也讓海德格在納粹對猶太人大屠殺的罪行被揭露後仍泰然自若第說出這番令人震驚的話來:「農業今天已變成機械化的食品工業,在本質上,它與在煤氣室中製造屍體是同一回事。」正是如此,列維納斯才會把這種整體化的哲學稱為極權主義的哲學(totalitarian philosophy)。
存有先於存在者,本體論先於形上學,就是自由先於正義。這是一種在對他者盡義務之前,就先移向同者。 — Emmanuel Lévinas
所以,列維納斯拿起了思想巨錘[註1],敲向了「以我為是」的本體論(ontology)基底。他提出了一種以「他者」為中心的倫理學,藉由「他者的面容」(the face of the Other),使我看見他者的超越性(transcendence;即無限性,指他人擁有自己的生命和不可被我知曉的內心世界,有著無限的可能性)與脆弱性(vulnerability;他人能被我傷害,但也因看到他的臉而喚醒我的良善,而讓我不敢殺人,讓我負起責任),讓作為存在者的我走出自己、面向他者,接著透過「對話」來破壞整體性[註2],讓我不再對他者充耳不聞,而是開始去了解他者的想法,開始去承擔為他者服務的倫理責任。
我拒絕用視覺的觀念描述與他者的真誠關係;是對話,更精確地來說,回應或責任才是真誠的關係。 — Emmanuel Lévinas
總結來說,列維納斯的他者哲學,或稱他者倫理學,藉由先否定以最高真理為名把戰爭和暴力合理化,再肯定透過他者的臉孔所體現的多元與超越性,以及肯定一個倫理主導的政治下的烏托邦,以對他人的受苦與死亡不再漠不關心的態度去履行對他人的絕對責任,去重建社會公義。
因此,對列維納斯而言,倫理學是第一哲學,因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我自身存在的證明,也是我與神交往的前提(只有透過人與人的倫理關係去談神才有意義),而愛永遠優先於知識和智慧,所以我是運用知識與智慧為愛服務,而不是愛為知識與智慧服務。但不論倫理學是否重要到作為第一哲學,不論他者哲學是否過於理想,對於眼下這個科學、科技、經濟越來越發達的時代,只會越來越凸顯倫理學,尤其是他者哲學的重要性[註3]。
人與他者的倫理關係是先於「他與自己的本體論關係」,或者先於那些我們稱為世界的事物的整體性。 — Emmanuel Lévinas
[註1]:哲學史上有兩把思想巨鎚,一把將人們從「上帝」的夢中敲醒,另一把將人們從「我」的夢中敲醒。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在哲學殿堂廣場上,宣告「上帝」之死,催生了深具生命權力意志的「超人」;列維納斯則在哲學戰俘營內,宣告「自我」極權的瓦解,拯救了長期被禁錮的「他者」。
[註2]:這也呼應著印度哲學,認為我們要追求對方心裡的真相,而非表面上的和諧。詳情請見寫於去年的《以印度哲學看待人際關係》一文。
[註3]:他者哲學中的許多思想其實與儒家 — 此一傳統中國哲學不謀而合,例如仁、大同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