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活動|妳給的傷痕,我還留著呢
我國小五六年級的老師,是個出了名的嚴厲,有些特立獨行但總能繳出亮眼成績單的老師。別班的孩子會羨慕我們可以脫鞋進教室,午休睡地板,老師會帶我們做一些特別的活動,但每次看到我們班老師的嚴厲教訓就會拍拍受驚的小心臟,說好險不是這個班的學生。
我很喜歡這個老師,大概是因為我身為班上的第一名,有了得天獨厚的寵愛,又覺得老師能制住班上一些調皮吵鬧的孩子實在太好了(我是個一向討厭班級喧鬧的孩子),也認為老師教導的規矩我能接受。我想班上的同學對這個老師大概也是又愛又恨,她既能給你不同以往的學習體驗,但又會恨她的嚴格及龜毛。
我記得當時最快樂的是每個禮拜五約莫下午兩點放學,老師會約班上的一些同學留下來打排球,或在教室裡鬼混聊天,寫寫作業,當然也會有倒霉鬼在這時候被留下來寫作業(因為他們回家也不會寫,老師索性讓他們寫完再回家)、訂正作業、重考等等。老師擅長打排球,還去考過排球C級裁判,加上班上有些男生是學校排球隊的,所以那時候一起打球很有趣,我雖是肉腳(台語),不擅打球但又愛跟著打,但老師和同學都會很耐心的教我、讓我打,讓我跟著一起玩,那段時光充滿了歡笑,直到如今,閉上眼還能回想起當時午後的陽光灑入體育館,此起彼落的拍球聲、打球聲,大家懊悔的喊叫聲、成功得分的擊掌聲,還有那些串串笑聲,填滿了我當時的記憶。
老師的家與我家相近,所以老師偶爾會直接開車送我回家,也曾經為了訓練字音字形,到老師家寫一張又一張的試卷,我很享受與老師特別的親近時光,對我而言,她是嚴格而優秀的老師,是陪伴我寫字音字形、練困難數學的親切長輩,是一起度過美好星期五午後的朋友,我從她那裡學習,盡可能的學習,而她也毫無保留的教導我,給我許多好資訊、好資源,我祕密的感受著這些特別和寵愛,覺得自己何等幸運才能遇見這樣的老師,甚至有了那「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慎重感,我想做得更好,變成更優秀的學生,讓身為我的老師的她感到驕傲和欣慰,在還是國小生的我心中,我盤算思量著的竟是這些事情。
然而,一切終究還是有了變化。
那天,理應是最快樂的星期五,我在中廊的黑板幫老師寫導師日誌,我站在木椅上,拿著粉筆一筆一筆,盡量漂亮的奮力寫著時,一個要好的男同學走近,跟我說:「有大事要發生了,大家要慘了,妳趕快回家!」然後也沒說清楚,就飛快的溜走。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但我心中也隱隱有不安,老師什麼都好,就是凶起來真的很可怕,我雖不喜歡同學吵鬧,但也不愛老師在班上怒吼罵人的場景,那對天生容易共感的我來說是件很折磨的事,老師罵得是別人,可我卻會深覺自己也被罵到似的而難受。「大事要發生了。」他的話還在耳邊,我心底已然敲起鼓來,我只能暗暗祈禱,這次能像以往一樣,颱風一掃很快過去,不要是什麼核彈級爆炸摧毀一切就好。
隔了一個週末,沒有什麼人傳來什麼壞消息(不知為何,那時班上大家都很愛互打電話,互相傳送班上的消息),我心想應該沒事,就安心的去上學。但就在升完旗後的第一堂課,老師走到講桌旁,手靠著講桌,臉色是我確知的暴風雨前的寧靜,我心想:「完了!」老師便語氣平淡的開口,說她星期五發現班上被留下來的同學,補考好像很不確實,竟然在作弊,而且看起來相當純熟,感覺就像是常態一樣,她非常不齒。
所謂的補考和作弊是這樣的,老師規定每張考卷或者她自己考的試題,如果同學有錯的地方,就要找兩個考得好的人補考,補考意味著幫忙補考的人要向補考的人提問他那題錯的題目,他要在小紙條上(老師準備超多這種小紙條)正確回答才能通過,幫補考的人會在他的紙條上簽名以示證明,補考的人收集完兩張簽名,就可以繳交給老師,他的補考便完成。
需要補考的人一向都會找班上前十名的同學,我忘了是因為比較有公信力還是老師規定的,總之就是幾個人輪流在當補考員。我在班上成績最好,個性和善,臉圓圓的,雖然有時候很討厭他們的吵鬧或幼稚,但是大家反而都很喜歡討我罵,覺得很有趣,因為知道我其實人很好,拿他們沒辦法,每次有事也都會幫他們,比想像中的還要好哄騙、好說話,所以他們很喜歡找我補考。我有時候下課時間會被許多人圍著,有些人會先問我要怎麼算,然後會了之後才來找我補考,有些人會硬背答案和算式就直接來找我,我要向四面八方的同學或幫忙解題,或幫他們考試,然後再幫他們批改、簽名。而那些不唸書的同學常常錯得離譜又多,就得花好幾個下課時間來找我,他們根本不能靜下心來聽我說怎麼算,常常專注不了幾秒,就被下課玩樂的同學給吸引,所以就會開始向我撒嬌,期望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考得簡單一些。
我一開始都很嚴格,抱著希望老師的方法讓同學們真的能學習的想法,但時間一長,每每我生意興隆而無法做自己的事情時,我就會有些無奈,我的嚴格並沒有讓同學更嚴謹,他們沒有變得比較會解題,只是來找我的次數更多,愈喜歡投機取巧的希望我放他們過關。到了最後,為了消耗我的生意,我開始會選一些重要但簡單的題目,好說歹說希望他們至少聽進去,之後考試能拿分就不用來找我,其他比較難的,我就會偷偷放水,有一下沒一下的提示,聰明的同學就會盧到我實在太煩而直接告訴他們答案,十一、十二歲的我偶爾納悶,老師這樣做到底是在搞同學還是搞我?
回到那個可怕的早晨第一堂課,老師的臉色愈來愈差,語氣已經從平靜到有點嘲諷的意味,講的內容從上禮拜五她發現的事情到她開始抱怨大家的不配合和小聰明。最後,她轉頭看著窗外,不看我們,輕輕的問了一句:「所以,有沒有人從來沒做過弊啊?」當聽到這句話的當下,我感覺自己先在內心開了一個審判,我簡單的問自己,妳是不是因為幫同學,也為了自己方便而放水了?我確切的點了點頭;又問自己,那妳是不是不能舉手?我沒有遲疑的點了點頭;最後一個問題,妳知道妳沒舉手,一直很喜歡妳的老師有可能會對妳生氣嗎?我聽見自己心臟撲通撲通的聲音,回聲很大,感覺很空,我知道我的決定將帶來改變,我有點恐懼,但我選擇了勇敢面對,我對最後一個問題點了點頭。於是,我沒有舉手,眼睛卻牢牢的看著老師,我有期盼,希望老師能看懂我的眼神,不管是什麼,只要稍稍理解我一點就好。
全班只有一個男同學舉手,而大家明知他也做過一樣的事,老師看著他而不是我,然後氣笑了。她質問著我們為什麼做這麼卑劣的事情,為什麼要背叛她對我們的信任,一聲又一聲激動的質問,她罵人的方式很可怕,我並不知曉其他同學有何感受,是當作媽媽罵人一般耳邊風的聽著,還是和我一樣覺得老師的每一句話都銳利的像把刀,咻咻咻的射進我的心,那些嘲諷和譏誚,正一點一點的模糊了以前有過的那些美好時光,讓我覺得那些愈來愈虛假,虛假到像一場夢。她憤怒的離開教室,留下一群面面相覷、鴉雀無聲的孩子,我默默流淚,覺得我的心正在破碎。
自此,她不再給我們好臉色,不再對我們笑,公事公辦,再也沒有原本就已得來不易的親切。她不再叫我們兩個字的名字,而是全名的喊叫,給作業偶爾也用丟的,常常在課堂上暴怒,甚至不斷告知我們,她正在跟學校商談不想帶我們班。她在那一次的月考,將我們班除了那位舉手的男同學外的所有人,平常分數都打了零分,也就是即使那次我月考我考得再高,也比不上那位男同學。某天,老師叫我到跟前,慎重的告訴我,給妳第二名只是因為學校不給從缺,不然妳什麼都不是。我記得拿那張獎狀回家時,爸爸問我這次考試失誤了對嗎?笑笑的說沒關係啊,第二名也很棒,我什麼都說不出口,我想說我明明考得很好,但我只能扯出難看的笑容揭過這一切,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老師已不再喜歡我,什麼好的東西都會給那位男同學,我像是被打入冷宮的孩子,摔得有夠疼。我記得某次課堂上,老師當著所有同學的面,瘋狂譏笑我,說我很假,用了當時還算新穎的詞彙,說我的眼淚是鱷魚的眼淚。明明那天是個不錯的天氣,教室的光線充足,亮敞敞的,我卻感覺置身冰窖,孤身一人猶如被桎梏。她這樣大聲的告訴我:「妳就是個濫好人!」讓我從此像被套上了緊箍咒,一想起就顫抖痛哭。從那時起有許多的夜晚,我躲在棉被裡哭泣,不敢給爸媽聽見,我總覺得自己搞砸了、做錯了、被厭惡了,簡直是劣跡斑斑的孩子。那是場震撼教育,叫我明白,寵愛隨時都會收回,給你笑容的人,有可能下一秒就用最狠毒的話將你傷得體無完膚,要被一直喜愛就需要時刻謹慎,隨時警惕,隨時警覺。
後來老師常常不來上班,學校常常忙著幫我們班找代課老師,班上的同學都鬆了很大口氣,調皮的孩子沒有了韁繩,活潑奔馳了起來,也不再有困住他們的補考魔咒。我卻一日一日愈來愈沒感知,有時候,我並不知道自己真正做錯了什麼,我陷入莫名其妙的旋渦之中,現在想來是過分傻氣、過分單純的將事情都算到了自己頭上。親近的同學不懂我為什麼要因為老師而難過,明明是她在發瘋,我究竟為何要陷入憂鬱,我當時聽到很受傷,我氣我的同學不能理解我的感受,但或許我真正氣的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氣自己無能為力,也氣自己視之過重,更氣自己不懂為何而泣。
在畢業典禮前夕,我心想還是要送老師一束花,我稚氣的買了材料包,自己用泡泡紙手工折了一束現在想來很醜,但確實心意滿滿,永不凋謝的玫瑰花束。只是那天畢業,老師沒有來,我們班沒有導師,我的玫瑰花束最終被我丟到了垃圾桶裡。當典禮結束,校園裡飄散著芭樂的離別歌曲,我和同學們經過禮堂門口的花拱門時,大家歡欣鼓舞的歡笑大叫時,我跟著笑、跟著叫,卻也無可抑制的流下眼淚,我哭得無聲,只是滿臉漲紅,同學們轉頭看見我時都嘲笑我,說:「哭什麼哭,有什麼好哭的啊?」然後接著哄堂大笑,我快速擦乾眼淚,也笑了起來,只是,在畢業那天沒有老師的團體合照裡,我仍然是哭過的那張紅臉,那是我國小的最後一個記憶。
不知道為什麼,往後每一次我壓力大時,我便會想起這個老師,心裡就更慌更急更難受,像被一顆大石狠狠壓住,喘不過氣。在國中基測前,高中學測前,我都會因此而崩潰不已,讓疼愛我的老師們都必須找個地方跟我好好聊聊,她們得知後都會說,妳怎麼不跟爸爸媽媽說?我聽了就會流出更多的眼淚,我知道我該說,但那時我決定了不說,就再也開不了口。我自以為是的覺得自己可以承受,卻不想當時的我早已塌陷了一層。
我已然變了,不再是當初那個孩子。我開始很注重每個老師的臉色,我察言觀色,隱匿的在同學和老師間扮演協調的角色。在老師隱隱要發怒時,就用盡辦法阻止同學再造次,或者在老師對同學們失望透頂時,希望老師看在練習比賽累到半夜的我還寫信給老師求情的我的面子上,再給同學們一次機會;在同學漸漸對老師不滿時,就偷偷放大老師的好給同學看,讓他們看見老師默默的付出,和嚴格背後的用心。我實在不想要再經歷那種教室的動盪,我想安靜的念書,我想大家都是快樂的,我想老師和同學間永遠不會劍拔駑張。
直至今日,長大了的我早已明白,其實是老師的情緒管控出了問題,而我們所謂做錯的事情或許情有可原,一點也不嚴重,最重要的是,我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我曾經怨恨她激動說的那些話,成為我的緊箍咒,時時讓我頭痛欲裂,想到就顫抖恐懼,但每次卻又不爭氣的覺得,她是的的確確對我很好過,而那些好跟怨恨,就這樣並存在我的記憶深處,時時震盪。我真的是「濫好人」嗎?我曾不只一次想過,「濫好人」究竟是不是個很重的詞彙,它會不會只是類似「白痴」、「智障」、「蠢蛋」這類淺薄的罵詞?但我清楚知道,「濫好人」在我十二歲時,那是全世界最沉重的詞,因為那是一個曾愛護我,我敬愛的人對我的絕望說詞。
我每次都會把這個我內心的創傷告訴我喜歡過的人,帶著一種測試的意味,希望有人能真的體會即便是當時千萬分之一的我的傷痛,但我常常被笑,他們說我怎麼這麼傻,那老師就是明擺著有問題,我還那樣傻傻的被傷害,說這小事,趕快忘掉吧!但只有一個人,他是我的國中同學,我跟他分享這份寂寞傷心,而他願意用他的方式和我分享及分擔這幽微的心事,即便他可能無心,又或者他根本無意,但我是很感謝他的,至少那時候和他聊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孤單。而他,後來變成了我的先生。
在經過十二年後,因為和先生在一起的事,我和媽媽去外面的咖啡店談了一次天,那天不知為何,我總算談起了這件事。在開口前,我嘴唇顫抖,怎麼也說不出口,媽媽看我猶豫再三,從原本的急迫追問到後來耐心等候,我終於說了。已經許久了,過了這麼多年,我沒想到自己會在媽媽的面前,因為這件事哭得像孩子,好像要把當初那個十二歲的小女孩沒哭出來的都在那刻全部傾瀉而出。媽媽有點嚇到,說我怎麼不早說,她還一直覺得很奇怪,明明跟老師很好的我,畢業後也沒去找老師,每次說到這個老師,我就避重就輕,左閃右躲。我覺得很好笑,二十幾歲的人在咖啡店裡不合時宜的大哭,講著這現在看來有夠破的事情,我猛烈的打著哭嗝,媽媽還要像哄孩子一樣的安撫我,我才漸漸平復下來。但我總算好多了,我總算說出口了,我終於好像能再前進一點了。
我不能說自己已經痊癒了,因為即便距離當時又更久的現在,寫下這篇文章的同時,我還是忍不住又哭了一次,但確定的是,我不再為那件事怪罪自己,我甚至也不太怪那位老師了,但她給的傷痕,我依舊留著,像是生命的痕跡一樣,只是怪醜了一些。不過,我自此害怕成為老師,在我心中,成為一個好老師實在太難,我擔心那些不經意的話語或行為傷害到一個孩子的心,我也惶恐不才又沒什麼了不起的自己不能教給孩子什麼。遇見一個真正好的老師,那真是很難得又珍貴的事情啊,就算沒有,也期望孩子們都能不被不適合的老師傷害。
幸而,我此生遇見過一位很好、很棒的老師,至今我們仍亦師亦友,實是萬幸。
"Every single minute matters, every single child matters, every single childhood matters. " -Kailash Satyart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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