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玫瑰与刺猬
秦子陌只不过刚二十出头,很多事情她都没遇到过,她还是个十足十的新鲜人。
她在一家小公司里做事,家离公司很远,每天早上要换乘两次地铁,再走一条长长的斜坡才到公司。斜坡两旁有早餐摊,卖包子的,卖灌饼的都有。秦子陌一般喜欢买两个包子,一杯浓缩豆浆。要么边走边吃,要么回去公司再吃,反正公司办公室早上没人。
广州的夏天长达九个月。大家总是说,广州的天啊,握个手都是水。夏天到了,绿化芒树挂满一个个大芒果,底下还有人拿着竹竿挑。现在她是知道了,这芒果是用来吸路边的灰尘、尾气的,都是毒素,不能吃。小时候亏大人们还打了满满几箱,还要送一箱过来,打开米缸把十个八个芒果藏进去,催熟。小孩子每天吃一个,有时候就着白砂糖,有时候干脆这么吃,用尖尖的犬齿撕开又厚又韧的果皮撅着果肉,酸酸甜甜,味道十分好,吃完了肉,再把果核放在嘴里慢慢噘,这些都是精华。吃完了,晚上的时候就会口舌生疮,也没人发现是芒果太毒了,明天还吃。
在漫长的夏日里,外面的蝉声声叫唤诱惑着隔壁家的阿妹阿弟往外跑。阿弟问了母亲借了自行车载着小伙伴从一条条长长的斜坡往下冲,如此来回几次,再没有力气了便推车往上走,喘着粗气也不觉得累,到了坡顶一蹬脚骑上高大的自行车又一次飞快往下冲。阿弟阿妹刚才还是和睦相爱的,回家的路上又吵起来了,这样的事情每天都要发生几次。
她今天不上班,她跟老板娘请了假,现在正往白云机场赶。
三年了,他们将会见第一面。
和他持续联系三年了。艾维一开始是她的网友,一位来自美国加州的网友,他们互相交换语言,他教她英文,她教他中文。
刚开始艾维总是说:“ 你似乎一直在观察。”
她不敢多耽误一秒,连忙在键盘上输入她的回复:“我在观察什么呢?”
她那会儿还没有见过他,连照片都没见过,也没有试过视频,他的外貌只靠想象。
“ 你在观察我。”
他故意卖关子,或许此时还拿起了右手边的奶茶喝一口。她断定他最爱喝奶茶,因为他曾经两次提起过他喜欢喝那家华人开的奶茶。
他继续道:“ 对么?”
他轻易不做跌份的事,如一头猎豹,看准了才会发起冲击。她终于等到了。按照她的预估,这都是迟早的事。如果他是猎豹,她却心甘情愿成为任何他随意创造的角色。
“ 对的。” 秦子陌也不故作姿态。
不多一会儿,艾维的话显示在屏幕上,他说道:“ 那好的。我允许你观察我。我要睡觉了,晚安。”
秦子陌读着屏幕上的留言,才刚读完,他已经下线了。看看电脑左下角的时间,她为了他特意调成的美国西岸时间,他是故意的,现在还不到他的睡觉时间。狐狸。
这便是他们相处的方式。他想来就来,不想来就把电脑断了电,她无可奈何。秦子陌拿出那本记录他们之间对话的笔记本,把他今天说过的句子都仔仔细细地抄下来。
她在大二的时候认识他的,现在都已经大学毕业,出来工作了。
大四下学期除了写毕业论文就是参加实习。秦子陌母亲四方打听,托了熟人给她介绍一份工作,公司的文员。只是她学的是市场营销专业。一开始她是懒,反正有份工作就行。去了才发现是刚成立的小公司,算上她,一共6个人,还包括一个负责财务的老板娘。那位熟人是有关系的,他认识她老板,在秦子陌的心里,自然把自己归类为有后台的人,打从心里有了底气。后来就觉得工作太累了,心累。每天打印文件,归类文件,帮销售改改合同,然后回几个邮件。她本来就讨厌做归类工作,她自己的笔记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记录的,别人看起来前言不搭后语,那只是自己的笔记,自己看得懂就行了。她看着乱七八糟的工位也没有心情收拾,这里的一切没有一样是属于她的,心里空落落。
她把琐事都告诉他。
他问:“那你为什么明知道屈才还继续在那里工作呢?”
“ 我才进公司半年,还是熟人介绍的,不好走。”
过了半晌,他回复:“你知道的,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No one is coming。
忽然之间,她的火都上来了,跟胃里涌起一股气似的,又酸又涨。除了生气还觉得委屈,这不是她要的答案。
她想发作,但是还是顺从地回复了一句: “ 知道了。但是你怎么不引导我?”
他没有回复。过了五分钟,他还是没有回复。她干脆回复了几句,岔开了话题。
公司的工作并不是很忙碌,出了办公室才华灯初上,干脆买一份全家的鸡腿饭,打算吃完饭才坐地铁回家。本来经过711的时候还想点一份鱼蛋,算了,太贵了,反正吃一份鸡腿饭会饱的。前面有几个白领就地坐在花坛前的石椅子上吃饭,秦子陌手里拿着温热的晚饭边观察周边踌躇不前,直到又看到两个白领在那边坐下来了,才终于也下定了决心,也找了一张空椅子坐了下来,不过还是不放心,边吃边拿眼观察着过往的人群,一顿饭吃得十分不自在。
又丢了身份证。这次她不想麻烦她父亲了。她请了假,专门早上一大早赶去派出所拿号排队重新办一个。大厅已经有十来个人在前面等候了,秦子陌找了个边角坐下,拿起手机打算给艾维发信息,看看时间,算了,他还没有下班呢。等了约莫三刻钟,还有一大半的人在等候,她抬头看看办事的人,开了两个窗口,关了四个。瞧他们那德性。她的号是19,排到了下午,又得多请了半天假。
中午时她父亲还是来了,他说他替她等,让她去吃饭。
她问: “ 那你不吃?”
他缩着个背,面向她。他说:“不吃了,早餐吃了。”
她听了只点点头,丢下一句吃完就回来转身就走了。窝囊。
艾维上线了,她说身份证丢了。
他说:“ 你怎么丢三落四的。你都23岁了,一天天晕晕乎乎的。我23岁的时候已经进入亚马逊正式工作了,并且我那会儿正准备念研究生。你怎么这么低自尊,你都不怕别人看不起你。你呆在舒适空间简直会害死你。”
“ 是你看不起我吧!”
他没预料到她会回嘴,过了一会儿,才回复说: “ 我每天上班就对着电脑看数据,回家了还要坐在电脑前和你聊天,我真的很累了。”
她没有回复,而是直接下线了。眼泪直流,沙县小吃的纸质量真差,擦眼泪还沾脸。她又气愤又心虚,越心虚越气愤,浑身都是刺。在心口上的拔不出来,在身上的妄图保护自己。秦子陌用指尖挑走脸上的纸,干脆不吃了,结账走人。用手机屏幕照了照,看不出颜色,反正脸上是没纸了。也不坐车,走回去派出所。
秦子陌绝望地想,她都已经把自己放在尘埃里了,这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她删了艾维的所有联系方式,后来他尝试过两次重新申请好友,秦子陌也拒绝了。半年了,她再次收到了他的邮件,邮件里说,明天他就离开广州了,会转机去日本。邮件叮的一声进入邮箱,秦子陌发痴地看着送件的人,心里就起了浪,浪拍打石头的时候也刺痛了她的心。
自从广州开放了免签证72小时入境之后,第一对尝试的是一对来自新西兰的夫妇,当时还登了报纸。72小时是3天吧,明天离开广州,也就是来了广州之后发的邮件。就留给她一个转机时间。
秦子陌那委屈的心情又再翻涌而至,他也许只不过当她是朵无香的花,扔了也不会可惜的。要不,不去了吧。但凭什么她不敢现身呢?她要勇敢点,要亲手杀死那些过去。
昨天晚上她敷了一片美白面膜和美白手膜。把剩下的香水都喷好,放一晚,确保不太浓又不太淡,化妆她是不在行的,反正也不齐全,只有尽力了。她把这些当做是最后的自尊。
从家里出发搭乘地铁3号线,到了体育西还需要转线,这会儿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位置坐了下来略略歇歇。地铁上都是通勤的上班族,大家面无表情地建立起了隐形的屏障,目光的每一寸都是私人的空间,绝对不作分享,这样的相处模式反而更让人自在。对面的玻璃隐约倒影出她的脸,她此时正梗着脖子坐直,手扯了扯裙子,不让裙子坐出不得体的折痕来。大概又过了五站,她终于不再关心仪容了,思绪飘走了,原来在拼命寻找着以前的蛛丝马迹,片段断断续续的,这时才发现原来一切都只是自我感动。
“ 连转机也故意找周五,一点也不难为我要为此请假。”
就在这时,地铁报站了,她深呼了一口气,抬头挺胸走了出去。
见了他,出乎意料的,她什么都没说。本来台词都准备好了,你以后再也不要找我了,但是找不到机会说,别人压根没提起这茬。喝杯咖啡的时间都不够,他就走了。秦子陌也不说话,观察着对面的人,心里好受一些。最起码在文字描述外貌这一块,他没骗他。转念之间,她也应该昂起头来,她也没骗他。
这是第一次见面,三年里第一次见面。
不到15分钟,她搭乘地铁来,搭乘地铁走,单是车程就要花两个小时,大部分的时间都站着,双腿又酸又痛。回去的路上,她没哭。她预料自己会哭的,本来的计划是说分手的台词,然后漂亮地离开。可惜了,什么都没说,心里空落落的,也不是痛。以前那些像胃痛的感受,这一次统统都没有。也许一切都搁置了太久太久了。
没有就没有了呗。她按了铃,换乘。
“ 嘿,小姐。我记得几个小时前在同一节车厢见过你。”
秦子陌惊讶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是一个白净、高大的男生,他还戴着一个金丝眼镜。
很有可能,她刚才的确在这里转线。
“ 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吗?” 男生低头看着她,礼貌地问道。
秦子陌愣了一愣,似乎有人前来救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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