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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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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病通常來得又急又快,並不是日常訓練或照顧可以避免的。

小時候怕黑,在夜裡睜眼總是恐懼。雖然分不清真偽,或有記憶重疊之嫌,只此一晚是例外的——五歲某日入院治療,十二點後整個病房剩下四盞床頭燈,窗外漫漶吉隆坡高樓的亮光,眼前整夜一大片未來幻境。這段印象成了往後不可思議的經驗錨點,探病、住院之際都會縈繞在心。病中虛弱,人變得更易感、多慮,干擾不管好壞總留下深刻擺蕩。

多年後在一本小說合集(《回到馬來亞》)讀到住院的情節,來自林玉玲(Shirley Geok-lin Lim)寫的短篇小說〈另一個國度〉(Another Country)。不只是病人之間的互動,熟悉的馬來西亞醫院日常,更感染我的是作者寫出住院經驗如何微妙地改變一個人。「在這裡就不同。在這裡是正常的東西,在外面是瘋的。等你回家的時候,你會發現自己變了。從此以後你不再正常。」「這裡」指的是醫院,病患忍耐或抵抗,有感或無感於自己的苦痛,在醫療面前都不甚重要,院方會根據診斷強制處理任何狀況。經過一系列的擺弄,像從另一個國度出境,我們重返人間,對自己感到熟悉又陌生。

大病通常來得又急又快,並不是日常訓練或照顧可以避免的。上小學前,我苦於吞藥之難,只能喝五顏六色的糖漿藥水。總體來說,自小還是一個聽話、容易處理的病人。因為我不怕痛,打針、抽血、清洗傷口都是小事,甚至無事。畢竟不需要自己主動,只是等待服務。但人心就不一樣了,就算大概知道接下來發生什麼事,了解住院大概的流程,也沒辦法脫離不舒服的感覺。等藥效發力,等身體抵抗,等傷口愈合,只能等時間過去,然後忘記最不舒服的時刻。

「既呼曰其後,前事自是難以不計了。其後此一印記,在在印證了,有一筆無從清還的債,過去便由此滲染未來。」葉梓誦〈餘燼〉《斷層路徑》

到過暗面,另一個國度,真是難以不計。

剛從全身麻醉醒來時,口腔和喉嚨留有異物充塞的感覺,第一次進食時也會忍不住嘔吐;夜裡病房溫度驟降,吊水的手臂更添冰冷;照磁共振(MRI)的時候不順利,要在轟轟的儀器艙裡再躺數十分鐘……這些殘留在身體裡的記憶,直到下一次踏入醫院被觸發。一如俗語久病成醫,後來照顧或探望病人,無不藉此交換心得。去過那個國度的病人嬉嬉笑笑指認共同經驗,有一種苦中作樂的荒謬錯覺。我們自此認識,原來也有髒亂、毀壞到這個程度的自己,而人竟然可以從那麼嚴重的狀態恢復過來。

不可諱言,掉入暗面的人,更多是高齡長者。在十多、二十多歲入院時,通常與老人同住、一起等候號碼牌。他們似乎很難出境了。對我而言,這才是入院的主要副作用,不是病痛難耐、環境嘈雜、餐點無味、病床軟塌,而是更殘酷的提早預告。終有一日,人在倒數的八個月緩慢步入消亡,在這期間只能反覆入院減輕痛楚。餘生未知,病痛偶然襲來,生命一開始也是無故緣起,我也會順應自然,等待偶然寂滅的時刻。

前幾日到吉隆坡中央車站旁的醫院探病,沒想到病房環境媲美酒店,友人L住在雙人間,但因為隔壁床位空置,也像是豪華單間。私人醫院探病時間較長,而且沒有嚴格管控來訪者,也沒有登記訪客姓名,大家很輕易地找到病床位置。「如果要暗殺實在太容易了」,大家不禁驚呼奇怪。L從室外散步回來,講笑似的說起診斷、入院、手術和術後的經過。這不知道是他第幾次重複分享了,因為開始有不同的友人來看他。

他的床位正好面對中央車站,大片玻璃窗外輕快鐵轟轟來回,如此直到凌晨1點。大家笑笑鬧鬧兩三個小時,來看L的人越來越多,但不見院方阻攔關切,晚上八點多大家還在樓下交誼廳拍大合照。兩個星期前他剛經歷5小時的心臟手術,我們交換了一些住院經驗。除了在奇怪的時間強制換洗、檢驗、治療,環境寬敞舒適,和想像中克難的留醫過程不同。雖然L玩笑大度般回應突如其來的大病,想必病情不明時,手術前後還是獨自面臨巨大的震蕩。這些我在心裡理解,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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