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作為媒介
身體是人連結自身內在與外在表象世界的媒介。我們最通常用到的是觸覺、聽覺、嗅覺、視覺,還有什麼?今天天氣很好,望出去景色的層次與輪廓都很分明,每一種顏色看上去明度也特別高,十分豔麗。這使得人內在精神得到充電,更加愉快。村上春樹喜歡跑步,通過跑步連結自身與自然,他巴不得把跑步兩個字焊到自己身上,就好像現在的年輕人喜歡刺青,他們把痛制到自己身上,名之以痛制痛。也許因為現實中的感覺都很麻木,所以人們開始喜歡用文身來銘記一些東西,不管是圖片或文字,通過文在身上,人們感覺永遠留住了它,這是一種感覺問題。
我認識幾位健身教練,看上去都很符合肌肉男這個名稱。他們少許從軍隊出身,退役以後,繼續從事體育,順應現在的市場環境,紛紛幹起了健身教練這個行當。對於他們來說,每天與自己的身體相處好像是一件必然且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們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在意自己身上的每一塊肌肉,是否得到充分的鍛鍊,狀態是否良好。即使指導他人健身,他們好像也不懂得為什麼那麼多現代人懷抱身體問題。比如有一名女士脊背僵硬,他們便會歸因於坐得多,於是建議少坐或不要久坐,坐久了需要起來活動,舒展筋肉。前幾天在村上春樹講自己跑步的書裡看到,他說人的身體本就是為了生來運動這樣打造的,盧梭也說原始智人才是人最自然的狀態,越往前發展,越往文明開化,其實是離人類的本質越遙遠。我認識的那幾名健身教練,或許就是朝著自然這個方向奔跑的一個族群,對於他們來說,與身體相處,是生命的本質。
健身各流派中我最喜歡的也是動物流(animal flow),跟其中一名專注康復訓練的教練很像。第一次看到動物流給我感覺,好像一頭猛獸正親暱地向我撒嬌,優雅而富含力量,我想這就是它紅極一時的原因。那位教練文了動物流的標誌,即三條爪痕在自己的胳膊上,他說這套運動帶給自己很多,尤其是與身體和自然相處上的體會。這聽起來很bio-friendly。跟他那個人極其相符。之所以說他是康復教練,因為他平日裡很關注學員的身體情況,看看哪裡的骨頭或肌肉不太對勁,對症下藥給他們整治。他在指導運動的過程當中,活像一個優秀的心理咨詢師,在你身旁循循善誘,用那種異常溫柔、就像催眠一樣的聲音。我覺得有趣,向他借了運動解剖學的書來看,大學時候學過生理人類學,研究過骨骼,卻忽略了肌肉結構,運動解剖學就是講骨骼和肌肉的。通過認識到自己身體裡每一塊骨頭和肌肉的分佈與運動方式,可以在自己做每一個動作時,更有畫面感地意識到如今體內是怎樣的骨骼旋轉,哪幾塊肌肉在拉伸。這對豐富對自身肌體的理解也是相當重要。
除了骨骼與肌肉,組成肉體的每一大部分還有神經。我在心理學中學過神經,這對了解自己的內在精神狀態有很大幫助。比如那天那位康復教練去野外滑板,深夜睡不著,他說自己神經比較緊張,分泌了許多腎上腺素。按理說,更容易影響人腦內狀況的估計還是那個叫做神經遞質的東西。神經遞質超額運轉便會很容易放鬆不下去,總是浮想聯翩,令人覺得累,兩側太陽穴發緊。然而一旦運動起來,就會好許多。所以我以前以為玩運動的人都不易產生心理問題,終歸被證明只是一介偏見。當然只是偏見。只能說,運動的確對身心健康有益,但並不能成為保險栓。村上春樹也說自己跑步是為了抑制更糟糕一刻的到來,令它晚一點,晚一點就好。前文說到村上春樹好像想將跑步兩個字焊在自己身上,他對跑步的確是思考了很多。跑步就像他的一部分,是他身體裡連結骨與骨之間的韌帶,萬萬少不得。就像少了韌帶人的骨骼之間還能接續嗎?少了跑步他還是村上春樹嗎?跑步完美地融入進他的身體裡,讓他足以用跑步來說明許多東西,比如自己的人生哲學、生活態度、甚至是寫作的技巧。這種隱喻或譬喻很容易在文學腦的人的思考過程中產生,當他們用一件事物來說明另一件事物,發生比喻,看似把這個東西說得非常形象了,其實是在模糊它的本質。姑且不這麼說,當村上春樹談跑步時,他是把跑步這兩個字當作媒介了,連結他生命中的其他部分。一旦一件事物,或象徵這個事物的一兩個字成為媒介,它就可以開始跨媒介流竄,所以才發生比喻,所以才有了刺青。香港人這兩三年來經歷了不少動盪,就把不安的心情訴諸到身體的刺痛上,當文字或圖片作為媒介存留在自己的身體上,自己反而不是記憶了它,更似是留住了它。有筆者稱這其實是一種隱形的吶喊,身體內部的痛楚不知如何抒發。我覺得同樣也可能是因為不記住的話就會忘了,誰都不希望忘記曾經令自己痛苦的事情。
Ellen在她的雙臂上文滿自己的潑墨畫。雖然那不是潑墨畫,但看起來非常類似,因為點與畫與線條之間的感覺,正如那般揮灑心情一樣的隨便。任誰看了估計都會秒懂她的痛苦,然而最終結果卻令人哀傷。不管是健身、跑步、或是文身都是在運用(利用)自己身體作為媒介,試圖打通自己內在與外在表象世界間的隱形關係。中國古代的哲學就是時常在探討這一點。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最後還是要和外在的世界去打通,這樣體內的氣才會流轉,才會順暢。這是中國人的哲學,西方人的科學史上從未有過這樣的討論。他們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視作認識內在的起點,嘗試用複雜的科學名稱去命名每一種身體裡的物質,還有外界的境界、變因,從打通科學名詞到科學名詞的橋樑,他們就可以說明為什麼天氣好的時候陽光明媚,人們看了鮮花豔麗會更覺得心情好。要中國人來講則就會更虛擬一點。如果溫故範寬的「溪山行旅圖」,或許就會在解讀畫卷的一筆中看到標識出整副畫面如何運氣的場面。畫面裡的每一個佈局是如何通暢,一氣呵成,令人看了感覺氣勢雄渾,好像吸到了天地間的靈氣一樣。這也就是山水畫世界的用處,令人陶冶其間,可遊可居。如同郭熙所指:「⋯⋯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遊者,有可居者⋯⋯但可行可望不如可遊可居之為得,何者?⋯⋯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為此佳處故也⋯⋯」(《林泉高致》)
無論如何,人總是在試圖釐清自己身體內在與外在世界之間的關聯,並試圖通過管理自己的內在,從而達到調和外在的目的。再比如說由內及外,通過外表看見內心也是同一個道理。這無疑都是在使用身體作為媒介——飲酒以麻木思想、忘卻情感,刺青以銘記痛楚、製成記憶,跑步以規範日常、調理生活⋯⋯無疑不被證明都是有效、卻無力的。因為正因為通過調理一方無法達到平衡,才開始借助另一方面的力氣,這同樣說明生活是艱難的,人世是痛苦的,人卻仍然總是努力想要生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