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妍的上海疫情记忆(三)

阿妍妍妍妍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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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拥抱阳光,我想自由奔跑,我想做一场酣畅淋漓的爱。

我不再关注上海发布。

我不再等待戈多。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每天醒来,解封倒计时就会被重置。我没有杀人放火,却好像被判了无期徒刑,甚至连牢里的犯人都不如。

眼睁睁望着防盗窗外的纯色,看它们一点点消逝。阳光正好,可如果不能普照到所有人身上,太阳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4月12日

早上又被拖下楼做核酸,这次要连着做三天。

做核酸让我见到了平时隐身的那些人。每次喇叭喊到隔壁楼,顶楼的傻子一家就出动了,但总是最后一个到,因为傻子恐高,六层楼梯要走十几分钟。队伍里还看到一个腰上绑了尿袋的老爷爷,被老奶奶和热心邻居搀扶着龟速前进。男朋友小区还有坐轮椅的老人,老式小区没有电梯,全靠好心邻居抬上抬下。

一个新时代悄悄到来了。男友爸妈在张家港,迎来了他们这辈子生意最好的一天。几十年如一日卖猪肉,通常清晨送货,中午就能回家休息;哪怕过年也只会忙到下午。封城消息传出后,一天卖了两千斤肉,八九点都还在外面跑。排骨飙到60块一斤,客人也都抢着买,甚至不怎么做饭的年轻人也加入其中。——封城带来的GDP损失有望靠抢购拉回。

我的卖惨邮件

NYU特赦通过了我不合格的财产证明。本以为万事大吉,可DS2019必须邮寄到手才能进一步办签证,UPS上海不知何日才能接收国际快递。况且美国驻华使馆正在组织撤离,恐怕到时候也不能在上海办签证。

华师大昨晚的女生浴室偷窥男事件在微博持续发酵。学校不处理该男生,却处理积极发声的女生们,大家的愤怒被燃起。让我更难过的是,这个风头过去,集体记忆不会保留,愤怒不会被转化为实际力量,处理机制不可能被完善。基本盘永远会是保护偷窥者大于安抚受害者,以后发生类似事件也得不到妥当处理。


4月13日

做核酸的人越捅越用力。

男朋友那边没有微信群,任何通知都靠喇叭和喉咙,一上午就被楼组长拍了三四次门。他都快神经衰弱了,总是幻听有人敲门。

——我们好像在被整个巨型防疫机器强奸。

小区团购群展现出封锁下的众生相。有人求购汤圆,她和父母住在同小区的不同楼栋,封楼期间无法传递物资,而父亲老年痴呆,认死了中饭只吃汤圆;家里库存消耗完后,他连着好几天不愿意吃饭了。有人家属肺癌晚期,靶向药断了几天;好心人回复说,家人肺癌过世后留下一些没吃完的药,不知是不是一个牌子?

好几个温和的朋友都和我交流了“润学”,有这半年都在刷题准备跳槽BAT的程序员,有毕业后目标进国企的名校同学。他们或是因为不合理的防疫政策,或是因为共青团中央“打击女拳”的主旋律,对党表示彻底失望。我热心地分享了一些移民资料,但心里很清楚,现在才感到失望,那既说明忍耐力足够好,又说明不长记性;等解封一些时日后,他们很快就会忘掉经历过的一切荒谬,以及为什么会经历。


4月14日

九点一刻,人在床上美美睡大觉,辅导员打来两个电话。努力回忆最近又说错什么话可能犯事了,结果她来跟我“交流”偷窥事件。是怕我又当个不稳定分子么?

没睡醒脑子昏昏沉沉,我只说了:1)这件事和12月封校七号楼男生聊天记录相似(当时也要封校,男生宿舍群传出“把回不了家的女生送到楼里,肥的送到X哥房间,身材好的送到Y楼”一类辱女意淫言论),程度不同;2)希望不要捂嘴,信息公开透明,尤其是公开处分信息;3)情绪没用,根本是要借机完善处理机制。

她的回应是:1)思想犯罪不是罪,侮辱性言论没有产生实际伤害,因言获罪更会引起人人自危;2)学校确实有所作为,那个位置偷窥本来也就什么都看不清,后勤后来加固了窗户和围栏,这些从实际上杜绝问题,而处分相关同学无助于解决问题,并且她说学生的沟通渠道是通畅的,有什么都可以直接跟她讲;我再次强调公开信息的诉求,请求官方公开处理进度;3)她未作出直接回应。她似乎希望跟我单方面强调学校的付出,却回避为何不公开信息。

这一条在豆瓣审核了很久,于是我进行了一些二次创作的行为艺术。


4月15日

朋友圈同学们齐刷刷转发《关于华东师大偷窥事件相关处理的联名信》,我也参与了实名联名。


4月16日

由于封校一个多月后,各个片区均出现核酸异常,华师大推出新政策:洗澡排班更严格,基本每人五六天才能洗一次;购买盒饭凭餐券,每寝室需派一名代表去食堂;各个楼栋分时段下楼放风,志愿者和巡逻老师严格监视。

更严格的放风时间表

早上七点半,美梦中又被敲门做核酸的声音吵醒,一肚子起床气没处发。老年人下楼的速度更加缓慢,奶奶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下楼之际楼里的其他人已经做完了。又因为奶奶的血压药配不到、血压甚至都飙到两百,混杂着一次又一次被叫起来的神经衰弱,我爸直接跟维护秩序的大白吵起来了——奶奶有慢性肾炎和肺纤维化、抵抗力本来就差,经不起这每次上上下下的折腾和交叉感染的风险;居委会不管配药等民生工作,只会在核酸检查中无意义的消耗。

真正的爆发点是在混管做核酸时,前一个试管还差一个人,这意味着要把我们一家拆散,我爸不愿意。他乓台子讲,开新试管,不然我们就不做;大白说“不行,后面再来一个”,但后面也都是不愿被拆散的几家人。我也火大了,向他吼道,医疗资源已经被浪费了多少,就差这一个人?然后我们宣布以后再也不参加类似的核酸检查,气冲冲走了。我们的咆哮让这个小监测点的空气都凝固了,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他们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不加入我们的反抗???

跟大白吵架毫无意义,他们不过是执行命令罢了。但我们百姓除了内斗,还能什么别的能耐吗?我们各自成一盘散沙,无法团结起来。回到楼下我跟邻居们一道骂娘,耳边一声声“册那娘额b”的沪骂;百姓脑子也是清楚的呀,他们也知道这是形式主义。但为什么我们这么温顺?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把大家组织起来一起抵抗核酸。但我没有这个力量,爸妈怕我搞事连楼群都不让我加。

憋屈地回到床上,朋友圈看到高中恩师的父亲在养老院去世,而因为出入不便,连最后一面都见不成。她的文字让我心都碎了。各种惨剧啊,还要在这片土地上持续多久?


4月17日

一些人的嘴脸让我恶心,我不会再同情他们了。

对着人狂喷消毒水的大白

八点楼里就开始躁动,互相催促着赶紧起床做核酸,但九点还没轮到我们楼呢。

昨天一致决定不让奶奶下楼了,以避免交叉感染的风险。被吵醒后一肚子怨气,爸妈朝奶奶咆哮让她别管任何事。我说核酸无意义,应该整幢楼团结不做;他们却威胁我说,难道我一定要作到被警察抓走?鸡飞狗跳地吵来吵去,我都想直接从三楼窗口往下跳。我爸作出一副受害者姿态,说就被我们气得头痛欲裂,昨天也气得胸闷一整天;终于轮到我们楼时,他到检测点才发现没带手机,让我妈跑回去拿。太废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下楼后也没放弃鼓动大家团结起来抵制核酸,但人心不齐,他们只是坚持不同楼栋之间不可混管(实际上这也毫无意义)。来回路上他们又互相抱怨,说喉咙被捅得直恶心、被不固定核酸时间搞得神经紧张、来来回回太麻烦之类的话。听到后我泛起一阵恶心,只会抱怨,不敢反抗,劣根性如此,他们活该!

更可恶的是,他们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心态,不敢反思政策的不合理,反把矛头指向和自己一样的人民。他们不去骂政府,不去骂大白,去骂那些不准时下楼的邻居,去骂有心反抗者。

他们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被吵醒之后继续装睡。我问我妈为什么?她说,"我是普通人,我想活下去"。然而就是这样如猪狗一般活着吗?为什么没有勇气为有尊严地活着去抗争?我好窒息。


4月18日

男朋友爸爸托上海的熟人给他送来十几斤猪肉,楼里邻居都探出头来,有的直接候在楼下。他们认准了男友做不来,自告奋勇认领回家,说要烧成红烧肉、小排汤送给他;这正合他的心意。

由于他是楼里唯一的外地租客,哪怕江苏方言跟上海话的相似度高达80%,他和邻居之间还是有疏离感,这也是为什么他上周饿死都不愿主动求助的原因。这一次往来也算消弭邻里隐形隔阂的好机会。

在尝试了各种渠道买不到奶奶的高血压后,爸妈今天搞到通行证,开车跑遍徐汇区所有药店。药店不能用医保优惠,几百的药要比往常贵上一倍,但这种时候能买到已是万幸。


4月19日

哭着写下的日记

我又在半夜大哭。


4月20日

两个观察:

发现我们很喜欢用低龄化的表述,互联网大厂裁员叫“毕业”,做核酸叫“小测验”,解封前最后一次核酸叫“毕业考”,补做核酸叫“补考”。其实那些吐槽天天做核酸却不反抗的人就好像班级里的好学生,哪怕老师布置不合理的作业,也要认真水完,并排挤那些理性提意见的同学。

小粉红们很意思,割裂的同时又能实现逻辑自洽。他们沉迷在自我构筑的美好幻想中,通过抨击“境外势力”来获取安全感。

小粉红同学的朋友圈


4月21日

男朋友楼上的阳性患者确诊三天后终于被拉走,他在楼群里乐观地分享方舱生活。

一只饿疯的黄鼠狼企图沿着下水管爬上四楼,从窗口跳进男朋友的厨房觅食。


4月22日

租房的楼群有一群完成驯化的人,他们直播对面阳性楼的人如何溜出来散步,从哪层联通的开放小门走到对面楼,几点几分走楼梯回去,这些都报告得一清二楚。物业没空理会他们的举报。

高中同学楼里有确诊,居委怕人乱跑,直接叫电工来把门焊死。当时我觉得很荒谬,但这只是接下去“硬隔离”的先声。


4月23日

昨天朋友圈出现对《四月之声》的现象级转发,连体制内的高中老师都参与其中。今天果不其然就开始大规模删帖、封号。

疫情以来让我最寒心的是捂嘴。小到学校在微博控评,直接查IP定位学生、找家长、恐吓;大到国家层面,微信炸号、豆瓣删帖、微博“夹总”。越是捂嘴,大家就越是逆反。

为什么不认同我,还要特地跑来评论我呢?摆出一副教育者的姿态

当我们接力转发的时候我们到底在对抗什么?这个视频的下场也会像20年那篇关于艾芬医生《发哨子的人》的推文一样,哪怕被转化成外语、火星文,最终归宿都是404。视频创作者也因“寻衅滋事”的罪名被带走。

与此同时,朋友圈却出现反对转发《四月之声》的声音,一位一直尊重的老师转发了相关倡议。恶心。他们难道不害怕有一天不幸降临到自己头上?为什么害怕听到不一样的负面的声音?

我对正能量过敏。


4月24日

我们社区过去8天发了6波物资。这些物资很多是从团购商家那边征用来的,这就导致团购的货到了别人手上,自己拿到的是别人团购的;当然不排除一些外省捐赠的,但上海问题的解决方案不是搞“计划经济”,而是畅通购物渠道。

这些人毫无纳税人意识,拿到些什么就感恩戴德,他们完全不理解这是自己的合法权利。发一些物资就足以堵住他们的嘴。


4月25日

早上男朋友又被吵醒了,原来是隔壁楼的邻居质疑为什么防范楼也不能出门,和志愿者互相大骂“册那娘额老b”,差点叫来110评理。据说志愿者什么都不用做,只消穿着大白坐在封控楼门口打王者荣耀,就可以拿到一天200块的补贴。

上门镇压的警察

哪怕有钱拿,我也不愿意做志愿者,为制造荒谬的权力服务。记得19年刚开始提倡“垃圾分类”,小区招募了看守垃圾桶的志愿者,每天中午晚上各看两小时就可以一百,退休的爷叔阿姨抢着干。

这一天起开始强制实施“硬隔离”。即使浦东某小区已因此发生惨剧,火灾无法逃生、顶楼住户跳楼,也阻挡不了魔幻的脚步。朋友家纷纷装好了铁栏杆,我和男友所在的边远地区似乎执行较慢,晚上他们小区有人抗议,警察前来镇压。

看《悲惨世界》,听到“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联想到最近所受压迫,涕泗横流。


4月26日

爸妈的朋友上周四进方舱,第二天就转阴。本应昨天回家,却因运输力不够,被从条件很好、可以洗澡的上赛拉到暴雨天漏雨、没有厕所的四叶草。这群年轻人集体反抗,终于跟着车又被拉回上赛,却不被接受。来回折腾了一整天,今天终于派人把他们送回自己家。难以想象老年人要是经历这一路颠簸会怎样。

随身码悄悄上线了一个新功能,出现“复工证”和“通行证”两个按钮。难道快要解封了?


4月27日

单人单管做核酸。

我意识到做核酸很大程度上是我的痛苦来源,要被大喇叭吵醒,然后随时待命。

“捉 羊”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已经成为一场社会运动,是文化大革命2.0。疯癫与正常被倒置,我出门甚至被要求戴一次性手套,碰着什么就对它一通狂喷。一些人被非人化,阳性患者被说成“羊”,医护工作者是“大白”——这和那时的“牛鬼蛇神”有什么区别呢?


4月28日

这届高三面临的局势比我们20届要严峻得多。

上海教育局通告说等级考延期,却不说延期到什么时候。

对面楼顶楼的妈妈半个身子跨出窗户,对大喇叭叫道,“别吵了,我们家孩子在考试!”,大喇叭不睬她。


4月29日

奶奶悄悄下楼,被监控拍到,她的照片被发在楼群,爸妈觉得社死。

小区外面全部消杀。

我们都想知道,一次又一次的核酸,意义何在?


4月30日

上海发布播报昨日已实现“社会面清零”。我们都知道数据可以伪造,它们好似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可以遇见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庆功宴了!他们将丧事喜报,用“党的又一次伟大胜利”来遮盖掉人道主义灾难的本质。

人民已经疲惫,他们不在乎以哪一种手段,只要让这一切灾难快点结束就好。

我只希望“上海逝者”、那些无辜死掉的冤魂们,能够被更多人铭记。


未完待续。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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