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可以改变什么,“上路吧女司机”!|接力访问050 小镜湖
文|杨樱
“上路吧,女司机!”的发起人叫小镜湖,一个新成都人(不知道她是不是愿意被这么称呼)。2023 年 3 月,她和朋友开着两辆车一起自驾乐山桫椤峡谷徒步。当她询问有没有人可以轮换开车的时候,她听到了好几个“有驾照,不敢开”的回答。
小镜湖也认识几个有驾照但没开车经验的男性,他们的反馈就不太一样。“有的会趁我不备开车试驾,有的刚拿驾照不久,非常自信地指导我开车,即便我开车好几年也没被扣过一分。”
在她的公众号名为《上路吧,女司机!一起自驾去徒步》的推送里,这可能是最温和的对比。如果你一水看下来,你很难不同情女性司机的技能练习条件。总的来说,这是一个“看吧我说你不行你果然不行——久而久之——我果然不行”的世界。
比如,在停车场倒车,收费人看到一个怯生生的女司机,“马上露出恨不得帮你开的眼神”;在一些地方,有特别宽的停车位,上面写着“女性与残障车位”。
所以她决定每周发起自驾出游计划,10 人以内小队伍,以徒步为主,遇到状况较好的路段,就可以为有驾照但车技已经荒废的人士提供陪练,如果不需要练车,也“欢迎做一名鼓励型乘客”。来回车程 2 小时,徒步 10 公里。活动从 4 月开始。
“在很多方面觉得这个社会对女性的鼓励很少,比如摄影或者程序员,甚至只是开车这种掌握一种机械的技能,都很少鼓励女性去做,更不用说用这种技能去赚钱,所以男性很容易在类似的行业里抢占位置。”
“上路吧,女司机”如今已经做到了第 8 期。
从 2022 年 10 月搬到成都之后,小镜湖在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这样的,用很日常的活动,挑战同样很日常的观念/偏见。不管是做手工、读书会还是组织户外运动,“郊游造作”发起的活动都是以启发性和陪伴性的居多。
我们聊到之前我经历的一次社交事故。在一个还算是朋友的场合,一位自认开明的男士目光炯炯地发问:“你们经常在说女性主义女性主义,那你告诉我,女性主义最大的诉求是什么?请用一句话概括,因为任何事如果不能用一句话概括,那就代表没有诉求。”
后来发生的对话相比这段一气呵成的质询不值一提,因为不值一提,我一度颇为此羞耻,为何不能同样一气呵成掷地有声地让这位男士认识到自己的傲慢与愚蠢。
在这一点上,小镜湖的一句话可以看作一个温柔的回应:“到现在,我一直在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为了缓解我自己的无力感。”
不知那位男士是否能理解什么叫做”无力感“。
小镜湖是 1992 年出生的清远人,独生女,家里也不重男轻女。在广州念大学,毕业了就在广州工作,做互联网公司的产品经理。她还挺喜欢做这个的,能找到意义感。后来离职,是因为公司明文规定上班时间变成 996,她坚持了一段时间,觉得每天这样久坐实在难以忍受。
不过因为做产品经理,她感受到了那种日常的性别歧视——如此日常,有时候甚至已经变成了某种语言习惯——如果她和男程序员讨论发生分歧,对方偶尔(她强调)会说:“跟你一个女的说不清楚。”或者是,“你们女的逻辑不行”。
她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什么莫大伤害,但她确实觉得哪里不对劲。“其实我一开始感受到职场上的性别歧视,最开始的想法就是想要找这方面的机构或者志愿活动,我能够参与、发挥自己一点点的力量。这是很自然的一个想法。一开始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就是小镜湖关注女性问题的开端。当她留意的事情越来越多的时候,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人的难题,也不是一个要解决的问题,而是一种结构性的不公平。她需要做的,是辨识出一个既定体系里、过去被认为司空见惯的问题——比如女司机就是不行的——既然让更多人认识到这些司空见惯理应发生改变。
比如她喜欢的户外徒步。跟女性朋友一起徒步,和男女混合的情况会很不同。如果领队是男性,就会安排明确的性别分工,顺带开玩笑“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句话在不同人看来感受不同,小镜湖不喜欢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被照顾的感觉,“后来做女性徒步,我们就发现自己来完成线路的规划,完成这些准备一些筹备分工,对人的自信各方面都是有帮助的。”
因为这些活动都嵌入在小镜湖自己的生活里,所以离开互联网公司之后,该如何生活就成了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那是 2020 年之前,当时她还在和自己拉锯,是过一种“正常”的生活,也就是利用之前的工作技能给别人做小程序外包,还是过一种不那么常规的生活。是什么她没想好,只知道不是回到原来的职场环境里。前者看似是自己最擅长的东西——这是工作最容易带给人的错觉,即在投入时间、生存技能和生活意义之间画上等号,有时候甚至还要加上社会关系。
小镜湖用了一些时间,找到了一个新技能:她考了山地户外指导员证书和攀岩指导员证书,可以去做户外领队和攀岩教练。收入肯定不如互联网行业,但她会觉得自己的时间花得值得。
这就是 2022 年 5 月,小镜湖第一次去成都的契机。当时她的首要目的是躲避广州疫情的封控,其次是想参加成都一个叫做巅峰户外学校组织的领队培训。结果因为疫情,培训反复延迟,反倒是在成都玩了一个月的小镜湖,被川西的地貌和成都的人文活动迷住,决定正式搬来成都。
2022 年 10 月,她在成都租下了一间客厅很大的房子,把客厅变成做活动的公共空间,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她之前在广州就做活动,但当时她没有自己的场地,经常在桌游店、剧本杀店之间换来换去,还去过一个精酿酒吧。有时候做丝网印刷之类的手工,材料需要搬来搬去,她时常觉得累。不过搬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广州的大环境在变坏。小镜湖目睹广州从一个相对宽松包容的城市,变成了时时需要自我审查的是非之地。或者说,带有公共性的活动本身就变得越来越敏感。
成都展示了另一种宽容。这就是“郊游造作”诞生的背景。推荐小镜湖做接力的月亮和思邪说,小镜湖作为一个在自己家办公共活动的人,有两个能力让他们印象深刻,一个是活动频率之高,第二个是私人与公共状态切换之果断。
活动约定的结束时间到了,小镜湖就会让自己家的客厅变回自己家的客厅。但其实这个做法并不常常能如愿,比如做版画,有些参与者还在继续创作,她也不好意思当即打断别人。于是在某些和朋友约好了去吃饭的情况下,她就会把一堆陌生人扔在家里,自己出门去赴约。
“郊游造作”最早的活动,是小镜湖和朋友阿松希望发起一个《始于极限》读书会,阿松介绍了朋友呱呱一起合作。由于合作顺利,呱呱一度变成了长期合作者,后来主要负责郊游造作的读书会和观影会,小镜湖主要负责手工和户外的活动。
小镜湖也会邀请其她擅长某一种活动的朋友一起合作,比如协助做版画的大炮,带领写诗的阿筝,带领观鸟的 Zebra,主持观影的炸酱面,做视障友好包装设计的浪石……
在我们聊天的 5 月,小镜湖终于实现了去四姑娘山做户外领队培训的愿望,她有半个月都在山里,其余的时间,就和呱呱商量着,根据不同的热点话题或者纪念日来推动各种讨论。
五月的时候,她们打算做一场关于母女关系的读书会,其中涉及一本书,叫《关于女儿》。决定做活动那会儿,这本书的出版方“一页”被爆出 metoo 丑闻,呱呱和小镜湖出现了分歧:前者坚决不想再推荐“一页”出品的书,后者有些犹豫,因为她觉得书和具体的人事可以分开,不过,作为活动的组织者,她不能对类似的情绪视而不见——有的参与者会更坚持“一损俱损”,甚至到了“恨不得把书烧掉”的地步——但也不能就此影响了要探讨的议题。
“像这种关于之后要怎么做的事情,可能会邀请比较熟悉和信任的朋友一起来讨论一下。”小镜湖又觉得这个分歧是有意义的:“不是所有人都一样意见,所以才有分歧……制约性骚扰的机制现在是没有的,它的普遍性和危害跟实施者会受到的惩罚之间不成比例,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愤怒。”
《关于女儿》后来在“郊游造作”读书会回顾推文中出现过,用了另一个版本的封面图。
公共讨论和社群本身的维持都有“雷区”,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与人的交往和思想交换,经验可以帮助规避一些矛盾和伤害,但更重要的其实是自我对于他人的感知。对小镜湖来说,这一切开始的时间不能算长。“郊游造作”是她发起的平台,也是一个共同体,但如何维持一个共同体,她的经验并不丰富。
“我当然希望可以连接更多的人,或者让更多人受到启发,但是当你关心一个社会议题的时候,你会发现它有非常根深蒂固的根源,你也会发现有更多别的问题。我们做什么事情都不是一定会有效果的,或者一定会改变人们的观念,但是我会觉得这事不能不做,因为如果我不做,我自己就首先就很难受,然后很窒息。”
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说法,之前接力访问对象陆冉说,自己之所以选择成为一个独立漫画作者,不是因为勇敢,而是除了这样做她看不到别的选择。
“为什么我会搬到成都来,然后以前也跟一些朋友聊过,有的朋友会说不知道怎么在自己的生活中做选择,但是我自己有一种感受,就是好像没有很多条路给我选。能够让我自洽地、知行合一地生活下去的方式没有很多,这是一个很自然的选择。”
“可能我现在看不清未来的生活会是怎样子的,但我有努力去学习一些技能,做的都是我自己认可的事情。然后无论之后怎么发展,我觉得都是我对自己生活负责的一种选择。”
“它也是我自己争取来的自由,也是我必须要承担的代价。如果我选择我妈比较乐于我做的——比如回老家考公务员——就会有一种比较安稳的生活,但是我同时会感觉自己放弃了生活。”
Q:你最近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A:还是“上路吧,女司机”。我定了一个小目标,就是集齐 100 个人在我这里练车,然后我想让她们填一个问卷,之后也许可以做一个小展览,就是这 100 个人练车的感受。
Q:你最近希望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A:目前遇到了一个巨大的困扰,是关于社群关系的。起因是人际关系的摩擦,与一些伙伴对“朋友”的定义和期待不一致,偶尔会产生冲突。每次冲突发生后又没有足够深入的沟通,留下了我没有意识到的积怨。在最后一次冲突时爆发,最终被扩大化成了一个社群范围的矛盾。
我深刻感受到,一群有共同理想的、受过社会创伤的人聚在一起互相取暖,带着美好的期待,并不就能形成美好的乌托邦了。要形成一个较为融洽的群体,是需要共同探讨其中的共识和规则的。然而探讨了也不一定能达成一致。
我希望可以改正其中我做错的部分,化解其中误会的部分,但以目前的情绪和能量没有信心可以做到,也没有确定可以达到效果的沟通方法。现在的想法是,与社群保持一些距离,保存心力,专注做我确定的事。当然,我会尽力避免同样的错误,对于朋友正面的沟通也会尽力回应,这是我对曾经帮助过我的社群欠下的义务。欢迎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对话。
我的接力访谈推荐人月亮和思邪最近在推广的“变革性问责”对我也很有启发,希望能有更多人对此展开思考和讨论。
Q:你希望邀请谁来接力?
A:我想邀请 Zebra 来接力。她是我在成都结识的一位新朋友,是可持续生活的践行者,也是一位女权主义者。
我们开始成为朋友,是因为一次小聚会中 Zebra 聊到有不止一个熟悉的朋友因为理念不合,因为无法理解她的“女权发言”,拉黑了她的微信,她对此表示出理解,拉黑是因为需要对自己选择的生活更加自洽,不是因为对她本人的否定。
Zebra 曾说,她不会被任何身份标签定义,连“女权主义者”的身份,她也可以抛弃。在这样撕裂的时代里,我非常欣赏这样能够从不同的人的角度思考和关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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