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终曲
纪录片的第一个音符来自一架被卷入海啸,已然破败了的钢琴,琴身一处是一道漂浮线,标出海浪翻卷的痕迹,坂本龙一坐在钢琴前试着弹出音符,从内里的琴弦到框架外的琴键。他说,这像是一架死去钢琴的遗骸。假使又过去若干年月,另一个文明的生物来到此处,检视这段影像,如同他检视钢琴那般,遗骸完好,全无生机,或许会认为这个星球的生物过分多情。天地万物皆有时,阴晴圆缺照几轮。这整个一部纪录片,便是这样一个多情人的自述。
他看起来是淡淡的,银色的短发,连面容里的悲伤与笑容都像温顺的小动物,礼貌含蓄。一切都从《战场上的圣诞节快乐》开始,一如那种温柔的诉说,是人与人之间的亲吻,化解仇恨。可我又想,从罗密欧与朱丽叶起,人心漂浮,仇恨却只化为悔恨。他已经不再灰心,从开场第一段公众的讲演开始,只有短短几句话,他似也看不出有什么愤怒,那些咆哮叫喊与他无关。他有些谦卑又似羞于表达,只有一句,我是不支持核电站重启的,不要灰心,这是长久的事情。他的观点只有这么一句,他想说的也只有这么一句。站在时间过半的人生里的人,当真如此闲适自得又充满时间思维的智慧吗?似乎在他并没有超过自己以外的事情可为自身所拥有的了,连同他自己也隐藏消解融于完整之中。他几乎是将自我一同消弭于众人的视线之后——那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过分渲染的部分,只是一个印象,一个观点,甚至一个音符,一个表情。
关于真实的他,那个他在年轻时期所寻求的,顽固的或是不断突破的自我,似乎已经不再成为一个问题的中心,似乎已经退让到更为神圣更为彻底更为本质的发现与生活之外。那或许是因为他从声音的领悟开始,让他听见并理解,或许是出于对人类如何不自量力,如何强自然之所难而为之的自愧,或许是在不断辛勤工作中,日益获得的灵感,又或是生命中突然出现的病变,让他停下,又重新开始。他做了许多关于自然声音的收集,或者说发现,去探寻那些自然之物应有之态,再由此去寻找头脑中出现的声音,它们相互碰撞,好似来自遥远的彼方,如同宇宙中所发出的一个声“a:”,毫无减损,连绵不绝,从尽头向着尽头的方向前进,不过是向前向前地行走,无休无止。
于是,在我耳中,在我眼中,他那辉煌的二十三十岁的电影配乐的作品中,并没有使得他在其中完成自我的回归,他更像是放逐于外,任凭个性游离在身体之外,任凭他为人所定义,为人观看,为人欣赏,与人合作。而真正是到了他开始收集各种声音——我甚至不能从影片中发现这一习惯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他的表情出现了那种消弭自我,怡然自得的神情。或许是人生太长,这一百分钟的观察根本微不足道,何谈理解。
只是,从他前往北极圈的那趟旅程,那段收集冰川流水的音乐开始,我总是能从那些自然的声音里,听到一个低缓温柔的女声,似在钢琴腹中吟唱,她微微开启双唇,便有一口气如春风吹进人们的耳朵里,吹过了万水千山,时光轮转,说遍世代的语言 ,古今沧桑。又有一个电音变转的男声接了过去,要把未来的未来,未知之谜,从宇宙深处低声浅诉,又似默默无言。那又不是人的声音,那已经是回归于人的本质内核,因而得以脱离人的存在,仅以某种的电流声响,或是某种组合音效,一如从远古散落在万事万物,万人万象中星星点点的游憩魂灵,不能以整体为论,不能以形象以内容以声色为准,不过是一根连接着过去,静置的未来,于此稍一显露的银丝。我们或许以神灵为称,或许以圣灵为尊,或许以自然为论,或许以生命为结。
他又想,或许还可以再活二十年,或许十年,或许只有一年。那些点滴微光,终以为长久不变的生活,总是短暂而易逝,因此,不言永恒,只谈日月。
后记:去年夏天的旧文,全然不能记忆,也不能理解,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除了排列组合,什么也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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