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的职业故事集：60岁的老年痴呆病患（一）

那是我在老年痴呆病区时候的事情了。那个病区很特殊，病房的门虽然都是开的，但是整个病区大门和所有办公室的门都是锁上的，要用员工门禁卡才能打开。有这么个措施是因为病人常常会毫无目的到处走，最后忘记自己在哪里（wandering）。

我记得有一天，8病房的老太太突然大闹起来，说她的耳机被人偷了，护士连忙去看，找了一圈儿还真没找到。正忙活着呢，她对门儿9病房的老爷子突然挤进来，也跟着嚷嚷起来，因为护士找东西的时候翻出来一罐可乐放在桌上，老爷子说是他儿子昨天给他买的，自己找了好久没找到，肯定是老太太偷了他的。

这8病房和9病房也算是有渊源了，两人病情差不多严重，经常乱串门儿。有一次老爷子去做脑电图，护士给他推回来的时候，竟然看见这老太太躺在他床上看电视。原来老太太在走廊上溜达，恍惚间以为这就是自己房间，所以上床躺下了。

护士知道老太太从不喝可乐，也知道昨天老爷子的儿子的确是买了可乐带来，很可能真的是老太太拿错了。她把可乐给了老爷子，劝道：“走吧走吧，我陪你回房间去，来可乐拿着。”两人进了9病房，护士边给老爷子收拾床边四处看了看，果然看见老太太的耳机放在他枕头底下。

最后事情弄清楚了，是老爷子溜达进了老太太的房间，看见耳机就拿走了，老太太呢，也的确是拿了老爷子的可乐。两个人都糊涂着，事情正碰了巧，所以闹了这一出。

还有一次，是个来实习的小护士惹到了麻烦。那小护士刚20出头，很年轻，刚来实习没几天，人都没认全。

有天下午她独自一个人在护士站写实习作业。有个老人家来找她，请她帮忙开一下大门，“我刚看完我太太，她刚睡下了，我就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事情。”

小护士一抬头，看见这老爷爷穿了一身棕色格子呢西装，西装口袋里塞着蓝色的口袋巾，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手上拎着个小箱子。

风度翩翩一个英伦老绅士范儿，讲话很客气：“谢谢你们一直照顾我太太，辛苦你们了。”

小护士被夸得一激动，也就没多想，拿了门禁卡给他把病区大门刷开了。

10分钟以后，老爷子就被医院保安给护送回来了。

他不是家属，是病人。他一犯糊涂就会这样，总以为自己是来看他太太的。其实他太太几年以前就去世了。

说这两个小事儿，是想给这老年痴呆病区这乱哄哄的样子画个相。这样的大事小事每天都在发生，大喊大叫是常事，甚至动手打人也不鲜见。当然，我们这儿是医院，听说养老院还有更离谱的，比如在房间里玩儿屎往墙上涂。

作为医疗社工的我，在这个病区的主要工作，是带领他们和家人开启生活的另一程。

说起老年痴呆，大众印象里似乎就是个发呆的老人，什么事情都记不住，或者是困在某一段记忆里。但其实这病的症状和表现可比痴呆要多多了。

我妈有一次回国，给我打电话说我90岁的姥姥因为年纪大了，最近很担心得老年痴呆症，一有点儿什么事情想不起来就害怕得不得了。她知道我的工作，喊我给我姥姥科普一下，我问了问姥姥的日常生活，给她下结论，说你忘记事情是因为岁数大了，只要没有性情大变，问题都不大。

另外，这病还真不一定是很老的人才会得。我印象最深的病人，其实才刚60岁。

这个病人，姑且叫她Chloe吧。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没做好心理准备，吓了一跳。因为病例上写她60岁，可实际上，她整个人都显得非常老，头发几乎全白，脸上皱纹虽然不厉害，但乍一看跟年近70的人差不多。所以一开始我甚至以为我走错病房了，特地查了她的床卡。

她是从附近乡下的小医院转过来的。起因是乡下商场的保安晚上十点出来巡夜的时候，听见有人拍门喊救命，发现她被关在一个家居店里了。

那个商场晚上九点关门，没有人知道Chloe是什么时候进去，又是怎么躲过了店员的。保安给她放出来以后，问她怎么回事，她来来回回只说忘记了，睡醒就被关在店里。当时她受了很大的惊吓，连自己名字和地址都说不清。商场保安联系了当地的警察局，正好警察局也在找她，于是Chloe被送到医院做了初步的检查，又结合过往病史和检查结果，结论是早发性老年痴呆恶化。

其实她之前已经来来回回进过几次医院，但这一次恶化得很厉害，乡下的医疗条件和资源不够，所以转到了我们这里。

医疗团队做完了他们该做的事情，她的身体状况目前稳定，接下来就该社工上场，跟医疗团队和家属一起讨论出院的问题。

医疗团队的意见，是回家也好，住养老院也好，她必须24小时有人看着。她已经分不清时间和地点，认知能力也下降到跟幼童一样，甚至连吃东西也只肯吃Brioche，让她吃蔬菜她就摔碗。没有人监管，她的生活简直处处都是危险。

我去病房见她，跟她聊了一会儿。可能因为情况稳定了，她说话还算有章法，能够跟我进行简单的对话，只是反应速度比较慢，讲一句话要发会儿呆。她告诉我，她跟老公，女儿女婿，和两岁多小孙子住在一起，她说她的房子是二层楼，外面有个大院子。她说她喜欢看小说，还说老公给她买了个kindle。她给我看她床头柜上的小CD机，又拉开抽屉给我看里面的老CD，说她喜欢听歌，这些都是她和她老公的珍藏。这些东西看着有年头了，我都好多年没见过CD机和CD了。我接着问她，那你的Kindle呢，她像是听不懂我的话，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去看墙上的挂钟，好一会儿，才说：“忘记了。”接着又说：“你走吧。”

我不知道她把家里人新给她买的Kindle放哪儿了，但是我知道她的旧kindle在哪儿。

病例上说，她把kindle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微波炉炸了，kindle也炸了，厨房一片狼藉。要不是发现得及时，很可能整个房子都被烧了。

我也知道她说的大院子，其实是她家的小农庄。这家人住在郊外的农场，主要的收入，是经营一个不大的石榴园。不忙的时候，就出去镇子上打打零工。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