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里的父亲

2011-02-10 父亲

年过完了，为父母去向，老大家里闹得不可开交。

年前商量的是过完年父母先去二姐家里呆几天，然后来成都。可是父亲又临时变卦，哪里都不去。于是老大责令母亲也不准去，要他们十五过了一起回家。我和二姐的意思是父亲先在老大家里呆着，让母亲一个人去二姐家里几天，只有二三个小时车程，最关键的问题是，母亲也想去，可老大不同意，说母亲哪里都想去，不顾父亲，惹得老娘一把鼻涕一把泪。

为此，我早上说了老大两句，两人都有些火，他把我电话挂了。

然后我出去办事，骑着车走了几公里，到地方了才发现，东西没带全，只好绕一圈返回，一路走一路想父母的一生，尤其是父亲。

他十二岁没了娘，做为家里老大，和爷爷共同承担起照顾三个弟弟的重担，没读过什么书。十六岁当兵，在藏区平乱，十九岁当了逃兵（待考，这个事情如今他俩都说不清楚。2022.2.14）。回家探亲，一去不返。

然后在县上招了工，五十岁不到办了内退，回家务农。

他说他受够了约束。

父亲一生辛劳，我们姊妹五个，他供出了四个大学生，靠那点儿工资、靠在庄稼地里没日没夜地干。这在那个年代的农村，是让很多人都难望其项背的功劳。

然而，自我记事起，父亲在我印象里就是个脾气暴躁，蛮不讲理的人。他极少向自己的老婆甚至儿女表示亲近，干活干累了就拿母亲出气，见人就骂。我的少年时代是在看不见硝烟的战场里度过的。父亲在家的时候，气氛就很紧张，我们生怕哪句话惹怒了他，会带来战争。母亲生了六个孩子，一个早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身体一直不好。然而，要带孩子、要做家务、还要干地里的农活。可是父亲始终一张口就是母亲懒，装病不干活。母亲性格也强，两不相让，经常就吵得昏天黑地，常要邻居们过来干预才肯罢休。

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些夜晚，他们吵架，我跑出家门，躲在麦场上的麦垛后面忘着天上的星星流眼泪，一面哭一面怕得要命，天太黑，我怕鬼。后来都是母亲发现我不见了找出门，我才怯生生地跟着回家。

那时候我甚至恨恨地想：让父亲去死吧，他死了我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父亲没被我咒死，仍然日复一日地劳作，供我们吃穿，供我们上学，一腔牢骚，满腹怨言，搞不清楚孩子们几岁，从不过问你在学校考了几分。

到最后一个我大学毕业，父母都过了六十。

可父亲仍然习惯性地每天在地里把自己累个半死，然后回来发脾气。当然，那时候，父母吵架，没年轻时那么频繁了，也不动手了。

我大学毕业半年后，唯一只读到初中毕业，嫁到同村，唯一能时常照顾到父母的大姐，因病去世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三岁。

即便你也经历过痛失至亲，你可能仍然无法对别人的遭遇感同身受。

大姐去世后，我瞬间长大了，父母瞬间老了。

最痛的无疑是母亲，然而最伤的是父亲。

母亲会用女人特有的方式来减轻伤痛，她会哭诉，她有着天然的沟通交际才能。可父亲没有，他只会默默地，白天干一天活，晚上失眠。逢年过节，饭没吃完就默默走开，然后上炕背对着我们老泪纵横。

于是他越来越瘦了，也越来越固执了。

每次回家，我们都要为处理家里那几亩果园而争执不休，可是父亲舍不得。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生病了舍不得上医院，更舍不得他一年能卖三五千元的果园。舍不得归舍不得，他干着干着还是要生气、要委屈。

终于，他得了脑梗。

所幸症状比较轻。我从成都赶回家，要带他去医院，他不去，认为医生治不了他的病，认为他走了果树都没人照看了。几乎左邻右舍都来当说客，加上老大千里之外遥控指挥，他才勉强同意去县医院检查检查。可是县医院的CT机坏了，我带他去市里，市里说要住院，他还是惦记着他的果树不去。我用了强，才把他从市里带到了省城。

住院的那段时间，是我和父亲一生最亲密的日子。他不再那么强势了，像个孩子一样听话，我照顾他吃饭、帮他穿衣、带他散步、陪他聊天。治疗的效果不错，出院的时候，从外表上已经几乎看不出来他有什么问题了。

可是一回到家，他又变回了从前的自己。让他不要爬高，他偏要爬到梯子上，还叫我看：看，没事嘛。叫他按时吃药，他说吃药不管用。叫他不要劳累，自己家的地包出去了，他就去帮别人干活。然而又常常跟人说他路都走不动，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我们商量着接他们出来，母亲倒愿意，儿女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可父亲死活不肯，哪里都不去，说看见啥都心烦，一门心思琢磨：我怎么就能得了这样的病？看见生活不能自理的，就说他的病没救了，迟早要发展到那样，始终就是不认为病可以通过用药和锻炼维持。

我们常年不在家，他自行车骑着上街，架着梯子上树，我们管不住，母亲更是没法。可一吆喝起来就像立马要动弹不得，连续两年哥姐回家带他复查住院，每次去医院都要费好大的口舌。

母亲也七十多岁了，自己本身身体也不好，腰腿都不灵便，一日三餐奉上，提醒他吃药，陪他上医院，可他总认为母亲对他照顾不周。

很多人的一生，都是可怕的一生，可我亲眼看到的，仅父亲一例。（那时候真是没见识。2022.2.14）他因他的性格，伤害了自己、伤害了母亲，伤害了许多人。

我始终认为，他原本是个不该成家的人，就一个人，自由着、寂寞着，过完一生，恐怕也要比现在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