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泥之下的柔情:《他還年輕》
泥地下與葉片上的暗語
作為一個1996生的世代,在我童年時期曾經看過一則新聞,是吳晟為了土地而哭的新聞,由於記憶模糊了,記不得確切來說是甚麼樣的一則新聞,但是童稚的我,內心只想着這個人為甚麼要為了土地而哭?──而這個答案在我開始接觸他的文學作品、理解台灣土地之後才逐漸明白,這個解答也在《他還年輕》做了一個必要性的回應。
《他們在島嶼寫作》紀錄片中多數聚焦於作家的成就和作品,側重於作家生平當中的「文學性」。[1] 然而,以《他還年輕》為題、拍攝吳晟的這部紀錄片中,卻不是聚焦在他的文學成就之上,而是在紀錄片元素中加入了吳晟的社會關懷、其女兒(同為詩人)的吳音寧擔任臺北農產運銷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為北農)總經理時所引動的北農風波、以及將妻子莊芳華、其子(為歌手身份)的吳志寧身影揉合進紀錄片中。
全片主要以八個篇章紀錄吳晟從2017至2020年春季的身影、貼合他的真實情緒,章節以四季遞嬗變化呼應稻穗、農地、樹種的變換,同時穿插他與家庭之間的情感流動。《他還年輕》的開頭以吳晟接受頒獎典禮並感謝莊芳華為初始,這裡的妙趣在於先是點出了莊芳華的重要性,而莊芳華作為女性、妻子、母親、寫作者等身份的主體性在紀錄片中層層被堆疊起來──為甚麼說是慢慢地被建構出來呢?本篇評論將試圖抽絲剝繭出這個問題。
觀者首先在前半段的觀影時,可以觀賞到拍攝團隊採用了許多空鏡頭:溪州的雲霧、綠色稻田的搖曳身姿、被風輕輕吻過的樹葉晃動……。這樣的空鏡頭或許是拍攝團隊考量到初始拍攝時,吳晟的不願拍攝(在導演林靖傑的專訪及紀錄片中,皆可見吳晟不太願意接受拍攝,並且有所解釋)。因此拍攝團隊可能以畫面去補足敘事,但是這樣的空鏡頭手法卻巧妙地將吳晟的繁複心緒勾勒出來,正因為在泥土之下:人們無法清楚地看見泥地下具有甚麼樣的微生物或物質,而在樹影之上:那風吹拂的葉片,沙沙作響的動態中帶着一絲靜默,仿似緩緩地訴說吳晟的「不言說」,他的「不言說」實則隱含着他對於社會關懷的挫敗、擔憂、騷動或不安。
但是吳晟真的「不言說」嗎?──具有多重身份的他,其實長年藉由著作將話語成功地轉換為文字傳遞給讀者。而他在紀錄片中自承,當女兒吳音寧因北農風波被糟蹋、遭受輿論時,他內心情緒濤浪不斷翻湧,承受了失眠的折磨和「九個月的時間無法寫作」。作為作家,被逼迫擱筆是一件要事,此處連結到的是一種找不到出口的感受、或需要高度的沉澱、或等待一個時機將內心的複雜愁思開闢出一條道路,而吳晟告訴自己,他需要寫出《北農風雲》這本書,寫完以後徹底回歸文學。紀錄片妙趣橫生地運用鏡頭語言先素描出吳晟的暗語,再逐步加深吳晟的心緒。
《他還年輕》中女性的不缺席
如同第一段所述,《他還年輕》不僅僅是聚焦於吳晟,觀者得以看見吳晟身旁的莊芳華、吳音寧的女性主體。現今臺灣文章中提及莊芳華,可能是以「詩人/作家吳晟的妻子」去形容莊芳華,但吳晟曾述,莊芳華的才氣比他更多,而在傳統的父權結構中,女性多半成為身負家務事的一方,或許如此,莊芳華擱置其藝術才華。但拍攝團隊並不忽略莊芳華,有幾個鏡頭是重要的,當吳晟與莊芳華探勘濁水溪時,駕駛的一方都是莊芳華,若是仔細以空間作為權力來深究其關係,莊芳華成為車內空間的掌舵者,她引領/陪同吳晟一步一步向前,莊芳華同時也運用電腦打字,擁有「自述」的話語權能力。
而由莊芳華和吳晟共同行路的腳步畫面、莊芳華整理家園的身姿中更是能夠探析出莊芳華在影片中所呈現的個人主體,她不單是「吳晟的妻子」,反而是藉由鏡頭畫面,逐步描摹出其貼和吳晟生命的重要性質。除此之外,片中不斷地流轉兩人之間綿密細膩的羈絆,兩人數次探訪濁水溪、整頓家園、莊芳華叨唸着吳晟對社會的投入、吳晟為莊芳華寄情寫詩,甚至是探訪濁水溪的一鏡中,吳晟喊着:「芳華」、「芳華」、「妳來拍這個。」那一瞬的畫面,顯現出吳晟對莊芳華的「全心全意地愛妳」。
同樣不缺席的女性還有吳音寧,吳音寧穿梭在以吳晟為主角的紀錄片中。片頭以邊角些微泛黃的相片,搭配着吳晟的畫外音說:「這個是音寧。」觀者可見吳晟對音寧甫出生到一路成長的深厚感情。當吳音寧遭受北農風波時的畫面採以新聞畫面剪接而出,輿論的聲音此起彼落,新聞畫面中吳音寧在數支收音麥克風(多重的收音麥克風是一種呈現媒體權力的意象)。她身着一身正裝,帶着堅毅且些微噙淚的眼神說,因為不捨農民和蔬菜,所以以一萬九千元購入蔬菜,在這一段畫面中,自眼神可以讀出吳音寧的堅毅和隱含在她心靈之下的溫柔,可惜最終卻未能被社會所理解,並以解職結果為北農風雲帶來落幕。而當音寧回到溪州家厝的三合院,與親友們共聚餐桌時,講述了一個夢中見到老鼠的故事,說她捨不得殺死老鼠,這個故事屬於「敘事中的敘事」,點出了吳音寧的軟心,更從北農事件中彰顯出她不卑不亢的個性。
世界已老,他還年輕
北農風雲落幕後,吳晟開始回到他的書房小天地,並且因為詩集被翻譯而時隔四十年再次抵達美國,拍攝團隊貼近着吳晟的文學之途飛往國外。《他還年輕》,點亮文學愛好者雙瞳的字眼便是「愛荷華」,一提到「愛荷華」便能夠立刻使文學愛好者聯想到由保羅.恩格爾(Paul Engle)和聶華苓創辦的「作家國際寫作計劃」,這是曾經令吳晟熟悉的家園,喚醒吳晟多年前的回憶。在他敲敲大門後並信步走入家屋內,聶華苓便來迎接吳晟,說着:「好想念你。」,而吳晟喊她一聲:「老師。」時隔四十年的重逢,這段畫面同時臺灣文學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影像之一。
同樣讓吳晟喊一聲「老師」的還有詩人瘂弦,在愛荷華之外,吳晟抵達瘂弦所移居的溫哥華,並以凝鍊的詩句創作唸誦給瘂弦聽。兩人所拋擲的話語之間,可以感受到他們對於「時間/生命流逝」的迫切感,正因為兩人感受到生命有限,而年少時以文字為至交的彼此才如此依依不捨,離別時兩人深深地擁抱,瘂弦流淌出淚水,而坐上車遠去的吳晟也不由自主地啜泣着,他們知悉自我的身體「並不再年輕」,任何一次見面都懼怕是最後一次,但那也是對自我生命最深刻的體悟。
全片中,觀者可以注意到吳晟其實有多次讓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亦有由不得的兩次哭泣,其一是提及母親時,其二是與瘂弦的離別,在紀錄片中也許這涉及倫理問題,這屬於拍攝者最能夠「捕捉情節張力」的橋段,然而又是否該停止鏡頭?──這或許是對於紀錄片拍攝的一種叩問。但是吳晟直接地表述情緒,便毫無懷疑地雋刻出他對人物事的深愛。
拍攝團隊最後也跟着吳晟回到彰化溪州,在一處公墓邊拍攝着吳晟,吳晟緩緩說道,這是他的父母所葬之處,未來他也會葬在這裡,畫面在此有了一個「空拍」的節奏,這一個空拍頗具意味,許是讓觀者暫緩情緒,許是表現了吳晟的沉思之心。
紀錄片後來轉到吳志寧錄製聲音的影像,他試圖改編吳晟的〈輓歌〉,拍攝團隊同時以聲音對位的方式來顯現吳志寧的「唱」/吳晟的「唸」,將這首〈輓歌〉以具有藝術張力的方式完成。事實上,父子兩人這樣的合作已經不是第一次,在〈他還年輕〉中吳志寧也以彈唱、吳晟以唸詩的形式共同完成此曲,由「共作」足以瞥見父子情誼厚深。
終章,吳晟帶着孫女對剝樹枝,孫女以台語說:「你是大人,你不能被刺到哦。」鏡頭帶到兩人共同剝的樹枝,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家屋的木棧板上。兩人走進屋內,準備休息,向觀者道別。序幕以黑底白字引用吳晟的詩句作結:「我雖已老,世界仍年輕。」而這樣的餘韻真的成立嗎?──吳晟說道,如果對詩歌尚有感動,便是具有生命的熱情。他對土地的深情、親友和家人的寬愛、土地成就他的詩歌──隨着時光的流去,他的身軀、臟器都會緩步老去,但他的靈魂,尚年輕。[2]
[1] 作者在此使用的「文學性」在許多台灣的文學系所中有所爭議,也許會有幾本《文學概論》課程解釋、定義何謂文學性。然而在當代藝術/當代文學中,所謂「文學性」極有可能是一個不斷變動、改寫的詞彙。
[2] 作者並非專門研究作家吳晟的文學研究者,此篇文章為作為一個觀者的觀察,仍稱不上是一篇及格的評論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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