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瘋日旅卻可能不知道的日旅史 | 日光篇 (一)
日本櫪木縣,古稱下野國,現今境內的日光市,擁有以東照宮、二荒山神社與輪王寺為中心,也就是俗稱「二社一寺」的世界遺產建築群,加上周邊的自然形勝、冬夏間不同的景觀,對日本國內外遊客而言,不管有無實地造訪,都是辨識度很高的旅遊勝地。
奈良時代,勝道上人來此建寺開山,這裡逐漸成為修驗道僧人的修行聖地。江戶時代,初代將軍德川家康的安葬與東照宮的擴建,歷代將軍前往日光進行「社參」漸成慣例,也帶動了朝廷公家、諸大名前往東照宮的參詣活動。此外,17世紀曾三度造訪日光的朝鮮通信使團,應該是外國人來此旅行的濫觴。
無論是僧侶的入山修行,或上層階級、通信使團的參詣,抑或是庶民參拜寺社之風氣,難免都有順便尋幽探勝之舉,日光的山水景物,與道途往來情況,每每在畫作與遊記中被披露。
例如在歌川廣重就有許多與日光相關的錦繪或浮世繪作品。芭蕉的《奧之細道》中,也提到了參拜東照宮之後,曾造訪日光名瀑之一的里見之瀧。
明治以降,來到東亞的歐美人士,對氣候的酷熱頗為困擾,夏季涼爽的日光,開始被旅日的歐美人士視為躲避夏季苦熱的樂土,同樣出現外人避暑足跡的地方,還有箱根與輕井澤。1870年,駐日英國公使巴夏禮(Harry Smith Parkes),獲明治政府特別禮遇,偕妻赴日光旅行,是開國之後歐人造訪日光的先驅。
巴氏夫婦旅行之際,還是借住在輪王寺的御本坊之中,1873年,開始有了今谷善一郎以自家屋敷,專門提供外國人住宿服務的金谷カテッジイン(KANAYA Cottage Inn),也就是國際級觀光飯店金谷ホテル的前身。
數年之後,金谷カテッジイン還接待了從東京北上,途經日光,要繼續深入奧地旅行的英國女性旅行家,也就是著有《日本奧地紀行》(我的讀書心得)一書的伊莎貝拉博兒(Isabella Lucy Bird)。
明治初期,來日的歐美紳士淑女,在母國大多有定期至山間或海濱,從事避暑度假的休旅習慣,雖說在日本尋覓像日光這種涼爽的山間,主要目的是避暑,度假還是其次,與在母國時借名避暑,實為度假,還是有性質上的差異。
是說,這樣的避暑活動,在明治維新的西化政策下,也開始被政府要員,與部分有能力從事避暑的日本人仿效。甚至非歐美的外國人來日,也曾被日本友人邀請,前往日光做避暑之遊。
像是清末因撰寫《普法戰記》一書,知名度紅到日本去的報人思想家王韜,1879年赴日訪問數月期間,就曾受邀在盛夏至日光避暑。在他旅日之後所出版的《扶桑遊記》中,不時可以見到友人向他推薦/推坑日光的山水之勝,諸如「西人來日東者,無不往遊日光,否則以為闕典」、「東遊不至日光,斯為缺典」。
用現在的話來說,這些友人要表達的意思就是:
日光是必遊景點,沒去過日光,別說你懂日本喔!
日光是必遊景點,沒去過日光,別說你懂日本喔!
日光是必遊景點,沒去過日光,別說你懂日本喔!
那麼,沒有鐵道的年代,旅人如何從東京移動到日光呢?
博兒在《日本奧地紀行》中提到,1878年,他刻意避開宇都宮至日光之間的坦途,也就是上圖「日光道中」的大部分路段,選擇過去一般旅人較少取道的旅路。
雇了三台人力車,從現今位於千代田區的英國公使館出發,博兒途經粕壁宿(現在的崎玉縣春日部,就是蠟筆小新他家),接著搭船渡過利根川,停留櫪木,其後沿著例幣使街道與壬生道的部分路段,沿途抵達今市、鉢石,進入二社一寺境內。從示意圖來看大約是A、B、C三段路程,這樣要三天的時間。
博兒訪日的次年,王韜與重野安繹、岡千仞等幾位日本著名的漢學家,也展開了為期十日左右的日光之遊。
若以王韜的《扶桑遊記》,與收錄在《韜園文錄外編》裡的〈遊晃日程序〉一文作為線索,約略可以拼湊出王韜與重野一行人前往日光的路程。
江戶明治之際的漢學者,習慣將日光稱為「晃」,故文獻裡的「晃山」指的就是日光山。
王韜在重野安演繹的帶領之下,前往深川扇橋的汽船碼頭,大約是現今東京的深川江戶資料館一帶,一行人搭乘才開航不久,由內國通運會社所經營的汽船「通運丸」,沿著江戶川、利根川北上,經過現今的千葉縣、茨城縣,在古河下船、留宿之後之後,改取陸路,途經小山、宇都宮,與日光道中的主要道路,也就是博兒避開的那條大道,這樣也是花費三天的時間。
至於王韜一行人返京之路,則改走博兒曾經採取的壬生道與例幣使街道部分路段,繼之前往渡口搭乘通運丸航路抵達東京。
從博兒與王韜兩路人馬的經驗來看,三天就是從東京到日光最基本的移動時間。這樣的移動日程對於當代習慣以「一日生活圈」,或飛航/行車是以時數為單位,來思考旅行距離的人們來說,似乎有點難以體會。
儘管這樣的路程時間對我們這種現代人來說,漫長到令人卻步,不過當時想跑日光一趟,又有能力移動的外國人,並不介意沿路的跋涉,特別是博兒自己雇用了人力車與腳伕,又帶著翻譯,王韜則有幾位日本友人作為地陪。
再來觀察博兒與王韜的遊記所書寫的日光經驗,二社一寺、各大瀑布(華嚴瀧、霧降瀧等等)、中禪寺周邊、湯元溫泉體驗,似乎是外人遊覽日光景點的基本款,現在也是阿!不過呢,1870年代,來自歐洲與清國旅人筆下的日光,在觀賞的角度上又各有其異趣。
博兒將眼中所見,日光的草木綠蔭與田園風情,留下了「像極瑞士的明媚景致」(不是像極了愛情)的註腳。而她在參訪東照宮等社寺,對鳥居、石階、石燈籠、神馬廄、五重塔,以及各主建物的描寫,就如同拿著放大鏡般的檢視與觀察,他仔細記錄了高度、數量、長度等精確的數值,與建築雕工、擺設布局與空間配置的美感。
例如博兒所呈現的東照宮陽明門,如同在細膩鑑賞藝術品一般,對裝置藝術的每一寸細節觀察入微:
我每日忖度這扇華麗的門戶,愈思考愈震驚其精工細作。支撐門戶的白柱,柱頂雕刻張著赤紅喉嚨麒麟的大頭。拱門上方有突出且環繞大門的露臺,雕塑的龍頭支撐著欄杆。中央有一對永世相爭的白龍….高懸的屋頂以有紅喉的金色龍頭支撐。陽明門內部有漆成白色的側壁龕,壁龕內裝飾「唐草模樣」的植物或牡丹圖案,清新優雅,匠心獨具。
作為來日之前,已在歐洲享有旅行作家與探險家盛名的博兒來說,呈現當時仍鮮為西方世界所知的日本奧地風景,一向都是她寫作遊記中所呈現的主旋律。
而對此時來自清國的知識人來說,在日光物見遊山的旅行視線,則多具訪古、思古之幽情,並寄寓清日兩國相似的文化淵源,與今昔歷史變遷的眼光。
例如王韜提到日光開山祖勝道上人,特別強調他曾經入唐朝學習佛法,回到日本之後在此開山建寺,見到學問僧空海留下的碑文,又再次提到空海也是入唐求法的僧人。在古道、史蹟、碑文中,尋覓日光所留下的漢唐遺風,是王韜在日光遊覽的主要視線。
王韜在來日光之前,就曾耳聞此處勝景,尤在山巒瀑布之險奇。停留日光的數日間,雖然因為山中寒氣,導致咳嗽又有點氣喘,但還是不減王韜遍遊各大瀑布的興致,在遊記中他提到,「凡有瀑布處,足跡無不至」。像是華嚴瀧、龍頭瀧、湯瀧、霧降瀧等現今大家較為熟悉的瀑布,王韜幾乎都沒錯過,而且還強調「其餘不能悉載」。
至於博兒視之為藝術精品,細緻鑑賞與用心以筆觸刻劃的東照宮,在王韜的筆下,則流露出過去喊水就會結凍的德川家,昔盛今衰的意境:
(東照宮)窮土木之奢侈,極金碧之輝煌,幾於竭天下之力,以奉一人。
廟旁寶庫二,一藏祭器,一藏家康珍玩。有家康手植樹,已朽矣,猶圍以鐵欄。
王韜一方面在寺社古剎中,尋訪日光所留下的漢唐遺風,另一方面,通過一同遊覽的日本友人處獲知,過往來此修道的僧人,以及參拜的公家、武家與庶民絡繹不絕,為了供應詣山住宿者的需求,坊院規模極盛,不過維新之後,不僅僧人寥寥,堂院失修且遭遇火事受損嚴重。
寺院的破敗與火災,雖然王韜是聽聞自友人的說法,並非自己真正經歷過Before和After的差別,卻加深了他對日光寺社此情此景,賦予德川家已風華不再的修辭。
無論如何,日本開國之後,外國旅人漸有來日必訪日光的風氣,為日光的建築遺產、風景與形勝,置入更多元的觀看視線,自此,日光這個地方,開始慢慢脫卻過去帶有宗教與政治濃厚色彩的聖域,成為更世俗化的旅遊勝地。
後記:字數又爆了,終於在自己設定的時間內壓線完成,希望讀者不會覺得難以下嚥,日後還會再進行修訂轉發別處。剛才發現標籤沒弄好也沒設定封面,所以把文章隱藏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