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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uyun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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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護病房

Shuyun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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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我根本不忍心看床上躺著的你,因為我沒有辦法將那個扭曲且看似痛苦(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還能意識到痛苦)的身體,跟我熟悉的你連結在一起。
我只能轉頭盯著旁邊的儀器和螢幕。看著螢幕上一個個數字,和那幾排跳動的曲線,把這當作是你想告訴我們的話,好像這些不帶感情、我看不懂的科學記號才能給我安慰。
不然,任何我可以理解的話語,都會讓我流出眼淚。 

***

II

急診部加護病房外的家屬,其實每個都像剛回國下飛機在等行李的旅客。
我們期待能趕快帶行李回家,輕鬆地整理衣服、紀念品、洗衣、物歸原位,然後一如往常繼續原本的生活。
但是,沒有。行李一直沒有出現,我們只能一直看著行李轉盤的那一頭。

我們只能一直看著加護病房的門。

每個人都深怕自己的行李被遺失了、被當成危險爆裂物爆破了。

我們一直看著門口。

有人被推出來了,有床被推出來了。大家都站起來看,想一眼認清床上那個人是誰,是不是自己的親人。無奈,每個躺在加護病床上的人都很像,就像在行李轉盤盡頭的行李,辨難以辨識。一直要到床推過你面前了,才知道,喔,我不認識他,他不是我親人。然後站回原位,繼續等,等加護病房的門下一次打開。

不知道我的行李什麼時候才會出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帶著行李回家。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知道我的親人能否回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帶親人回家。
他被遺失到哪裡去了呢?他是不是被放錯班機落在哪個不知名又不熟悉的機場?他掉落在回程經過的哪片海洋?

***

III

在冠狀動脈加護病房外的家屬休息室過夜,很像搭上台北飛舊金山或溫哥華的班機。
飛機要飛十幾小時。
我知道飛機坐這麼久會不舒服。我有心理準備,我裝備齊全。

夜剛來臨時,我們看電視、吃零食、跟一起守夜的人打屁聊天。聊著納豆戴上孫芸芸賣的假睫毛之後,很像被壓扁的藍心湄,哈哈哈笑了一陣。

家屬休息室內分不太清白天黑夜。但我們可以看時鐘,知道睡覺時間到了。
我們拿著旅行盥洗組到休息室內小小的廁所洗臉刷牙,就像在飛機上。
我們坐回座位,她說「這裡很乾要擦乳液」,我說「我知道我有帶」。就像飛機上一樣
我們把燈光調暗,準備睡覺。就像飛機上一樣。
我知道這裡的椅子躺久了很痠痛。就像經濟艙一樣。

我睡著了。

我冷醒了。時鐘顯示2:30。
這裡半夜好冷,冷到像冰櫃,但沒有空姐會給你毛毯,跟飛機上不一樣。

我睡著了。

我被吵醒了。時鐘顯示3:10。
不是帥哥空少俯身問你要吃海鮮蔬菜麵還是培根焗飯,而是穿戴隔離衣帽的護士開門探頭問:「有沒有XXX的家屬?」
我的親人不是XXX,我說我不是。

我睡著了。

我聽到聲音。不是機長廣播。時鐘顯示4:20。
外面有護士在說:「這是診斷證明書,正式的死亡證明現在還不能給你,你明天下午之後可以來拿,...可以打這支電話022XXXXXXX」。
我聽到有個微弱的聲音在回應護士,「嗯,嗯,明天幾點?嗯,嗯」

我又睡著了。

我聽到外面腳步聲多了,推車推過輪子轉動的聲音變大聲了。時鐘顯示7:05。天亮了。

我站起來,發現我的上半身蜷曲在沙發上太久,肩頸很痠。這邊冷氣太強,一夜下來嘴巴很乾。我真得覺得自己好像在搭前往舊金山的飛機。
但我坐的班機還沒有要降落的跡象。我不確定她的目的地是不是陽光燦爛美麗舒適的舊金山。我不確定她還要飛多久。我甚至不知道這架飛機會不會降落。

我把燈調亮,拿出旅行盥洗組,刷牙洗臉。時鐘顯示8:15。離早上的探病時間還有一會兒。我還可以先下樓去買個早餐。

我畢竟不是在搭飛機。
我是在加護病房外面。 

***

高中時,英文老師為了要我們知道intensive這個單字的應用,她說,ICU就是加護病房的縮寫,那個I就是intensive。認真如我,馬上記在心裡了。

幾年前媽媽的聲帶上有個繭,去做門診手術,手術房等候區離加護病房很近。那時加護病房與我無關,我只是剛好坐在那邊板凳上看電視等媽媽。醫院的電視節目很無聊,播到一半,突然一個婦人從加護病房走出來,痛哭失聲,幾乎跪坐在地,另一個年輕女子在一旁扶著她,默默流淚。那時,加護病房,只是我去醫院一瞥而過的景象。就像醫院裡沒有記憶度的電視節目。 

我現在才知道,ICU,加護病房的意義。 

***

如果,如果你願意,如果你願意醒來, 請給我們一個信號,這樣我們才知道要怎麼幫你。

阿姨,請給我們一個信號!


阿姨最後沒有醒來。
這是十年前寫的文章了,阿姨走了也要十年了。
十年來,我們成長了多少,老了多少?我們維持了多少的健康?增加了多少的病痛?
而阿姨都不會再添增一分老,也不會再有任何病痛。唯一添增的,是我們的思念。
阿姨,妳現在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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