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革命一周年,以自述为纪念
白纸革命一周年了。
那天晚上在望平街听到的和喊出的声音现在还是震耳欲聋。
从来没有过和那么多陌生人一起呐喊着统一的、发自内心想达成的诉求,也是第一次和身边的陌生人无需交流也产生了共振,同享一样的愤怒和喜悦。我们传递着喇叭一人喊出一句抗议口号,人群随之呼应。有人打印了白纸派发,同时传递着马克笔自由书写。然后所有人高举白纸,用一种极其克制的姿态坚定地开始了这30年最大规模的一次公民抗议。
下午在ins群里讨论这场集会,大家都觉得那个召集悼念集会的海报传播得太突兀,尤其在前一天发生了上海乌鲁木齐中路集会后抓捕的事,我们担心那张海报是“钓鱼执法”。更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会选在望平街这个商业化的网红地点而不是更具政治意味的地点。
而且望平街其实不是一个特别具体的地址,因为行政划分上望平街是一条街道同时也是一个社区,最有可能满足人群聚集的地方也只有沿河那一侧的滨河路了。滨河路入口有一块为了打造网红商业区而建的红色牌坊,网上很多警察爆冲人群的视频就发生在那里。
群里两个朋友在下午4、5点先行去到了那附近打探情况,发现各个路口都有警车驻守,周边也一直有警车在巡逻。稍后在6点多我也和TA们汇合,随机应变在街边的小商铺买了一沓白色垃圾袋,也在微信群里给别的朋友们报备了我的行踪。
刚开始时并不顺利。进入望平街的每个路口都有核酸扫码机器,也在桥上看到手捧鲜花的年轻人被保安制止入内。扫码意味着轨迹,也就意味着更加容易被追踪。而我们又是一群拒绝做核酸的人,于是只能探索别的途径。
但是很奇妙的是,在那附近转悠的年轻人,特别是手捧鲜花蜡烛的年轻人,对我来说就像一个特别容易识别出来的同类。 就好像和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有着和我一样的目的,是无需通过言语即和我达成密谋的伙伴。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我们这一代最光明的希望。
后来我们从望平街侧街一个小巷子的饭店后门穿过去到了滨河路那一侧。那时已经七点多,人群已经聚集成团。我们挤到了人群最中心的圈层,发现有穿着黑色保安服戴着红袖章的巡逻员试图疏散人群。几个看起来像组织者的没有戴口罩的年轻人在人群中间大声放着音乐跳起了舞,全场一起大唱“你你你你要跳舞吗”。
一个维吾尔族的男生面对着好几个巡逻员,高举蜡烛大声质疑着TA们的执法权。僵持了一会儿巡逻员放弃疏散人群,站在最里面看着我们把捧花和蜡烛摆在地上。后来人们都挤进来想要摆上捧花或者蜡烛,维稳的工作人员最终被挤出了人群。
如今再看这张照片,能看出这个巡逻员蛮年轻的,不知道彼时彼刻TA看着周围这些人会想些什么。我也知道TA只是在尽自己的工作职责,按照TA所接受的职业训练和话术被动地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但我希望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能印在TA的脑海里,并促使TA开始思考一些问题。
我戴着帽子口罩,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朋友涨红着脸说有点想哭。而我却像做梦一般,身体接受着现场带来的震撼,内心却还没能接受这个正在发生的现实。甚至在喊着口号的同时我还会注意视线前方电线杆上挂着的摄像头。我一边激动地呐喊一边祈祷摄像头不要拍到自己,似乎在那个场域下我被分裂出了好几个自己,一个我正全情投入在这场对大部分来说都是第一次的街头公民抗议中,一个我很清楚这样的公共行动是有人会因此被关黑屋的,另一个我又抽离出来作为旁观者看着这一切。
直到我和朋友一起坐地铁回家,TA对今晚发生的一切感受丰富,情不自禁抱着我哭时,我仍然没有实感。回家远离嘈杂人声看着我们离开发生的一切,我才醒悟过来自己亲历了一件怎样的事。
我还记得那个维吾尔族的男生在人群出现“习近平下台 共产党下台”的口号后打断大家,他表明今天只是想纪念一下在大火中死去的同胞。但是现场的气氛已然不受控制,那些和清零政策无关的,身在中国长期接受着共产党洗脑和控制而不敢喊出的诉求盖过了那个男生的呼吁。我和朋友们在此时也觉得共振不再,当人群对诉求无法达成一致时事情走向也将会不受控制。
于是我们退出人群准备去河对岸和别的朋友汇合,才发现河对岸也聚集了好多人在呼应这边,甚至还有人唱起了歌。
也是这时才发现手机信号被屏蔽,甚至连电话都打不通。我们准备撤回到主街道联系别的朋友,刚好看到了牌坊那里聚集了一大群便衣正分批朝人群跑去。有个男声大喊“便衣来了大家小心点”。其实是无能为力又不甘心的。我们无法阻止那些便衣对仍在抗议的人们施行暴力,也无法阻止TA们粗暴地打断这一场来之不易的公民运动。
一个朋友担心地哭出来,也是对这三年把具体的人变为数字同时不断压缩个人空间和权利以达到习近平想要的绝对集权的公权力的应激反应。另一个朋友跑回去跟进情况,回来后说没有发生暴力冲突,那些便衣只是想冲散人群。于是我们去到了河对岸和朋友们汇合,继续呐喊抗议。
在望平街对岸,有很多路人驻足观看,有骑着电瓶车的人,有出来遛弯儿的附近居民。我看到一个站在临街抽烟的中年男人,本来只是看热闹,也没忍住跟着喊了几句。但很割裂的是,即便现场已经人声鼎沸成这样了,还是有一群上了年纪的人在一旁大牌跳舞,仿佛此刻发生的一切于TA们是另一个空间维度的事。我忍不住猜想,也许TA们之中有人曾经历过89年成都民运,知道共产党对此的态度和手段,所以TA们看到的不是一群年轻人鼓足勇气站出来为应有的公民权利发声,而是一群无知的莽撞的年轻人在自毁前程。
没过多久滨河路涌入了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察集结成列驱散人群,拖拽还在坚持抗议的市民,我们也跟着人群涌向桥上,或许我们是希望众目睽睽下警察不会使用暴力,又或许我们希望再不济也要多记录一些留存历史。
人群再次在望平街牌坊下聚集,继续高喊口号。隐藏在人群中的便衣时不时随机爆冲打散聚集,我们为了不被人群冲散,要么互相挽着手,要么勾住朋友背包的绳子。后来最里层的人被打散朝外四散开,为了避免发生踩踏我们也掉头跑开。就这样,一个路口接另一个路口,我们最终被赶到了春熙路路口。
那时已经快十一点,在时有时无的信号接收中看到了一位香港记者朋友发来的消息,于是我决定和朋友们分别,回家和TA讲述亲历的一切。在采访最后,TA说觉得看到了中国的希望,中国年轻人的希望,这也同时鼓励到了我:
可是结束采访后我才刷到望平街后续,甚至还有我认识的朋友被便衣推搡拖地抢手机。看到了便衣把人摁在地上砸头,一边拖拽一边踹腰腹。于是被粗暴地从理想期待中拉回公权力冰冷的齿轮咬合缝隙中。我知道被抓捕的人会遭遇什么,而这个地方没有人能帮TA们躲避这次创伤。
第二天晚上我们都聚在朋友家分享感受,大家都不想独自消化这件事。没有去现场的朋友见到我就给了我一个拥抱。我也参加了一个线上的各地亲历者的讲述分享会,有台湾的听友在评论区留下了温暖的问候和关心。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因为勇敢才会上街,只是刚好有这个契机能让我痛痛快快地在公共场合喊出四通桥的标语,我没有错过而已。而且如果不是群里的几个朋友做出决定鼓励到我,也许我也不会独自上街。当我和人群融为一体时,驱动我的是最朴素的正义感和责任感,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施行公民正当权利。
但同时,对那些被抓捕的亲历者来说,拒绝“英雄”这个称号对TA们是不公平的。我很幸运没有被盯上,安稳地度过了一年,但很多人因此被夺走了日常。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当时那个维吾尔族男生叫亚夏尔,TA这一年被夺走太多,也等不到一句对不起。
我还记得TA哽咽着说到自己新疆人的身份意味着什么,TA必须要抗争很多才能在城市站稳脚根。TA比在场的我们更痛心发生在乌鲁木齐的那场大火,也比我们更清楚长时间的封控和常年的监管会让新疆人经历什么。“同胞”这个词,对TA来说才具有最坚实紧密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所以在TA提出调整抗议口号被忽略后我们离开了。对TA来说,让习近平下台、共产党下台无法达成当前最迫切的能帮助到TA的同胞的目标,只有停止清零政策,让人们恢复正常生活才是。
那天TA身边还有一个维吾尔族的女孩,TA也说了一些自己的遭遇和想法,也是TA提醒那个男生站出来制止主题偏离。同样的,TA也没有戴口罩。我不知道TA有没有被抓捕,现在还能否正常生活,同时又无法乐观地揣测TA的现状。
这几天看了一些针对白纸革命一周年的报道,很多亲历者都出国了,也有一些我知道的亲历者还在国内被监视生活。就像女权主义者或民运人士一样,在这里活着,是等不到完全安全的那一天的。出国是唯一路径,也是不得已又必行的路径。
一年过去了,人们的生活恢复了常态,面对着三年疫情留下的各种不确定和潜在风险,有的人选择继续忽视专注自己的生活,有的开始思考新的人生方向拓展新的可能性。我也在经历一段精彩的人生,可同时我好像也停留在了那一晚。到现在朋友圈首页还是一张白纸,ins头像也依然是网友画的手举白纸。
望平街路面上的蜡油早已被清理干净,经过时也不会有振聋发聩的呐喊。但我每次坐车经过那段河堤,看起来稀松平常的一条商业街,总会让我闪回到那天晚上。因为历史在这里发生,这个地点于我也有了不同的注解。我能做的,大概也就是记住这里的历史,去记录、去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