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圈出圈｜蓝方专栏

2020 年 3 月 2 日

编者按

最近两天，艺人肖战的名字可能突然出现在了你的朋友圈和微博热搜。同时出现的，还有“AO3”“lofter”“cpf”“xzf”等一堆让你一头雾水的陌生符号。

这其实是一场“饭圈”的恶战。一位同人文（指以现有作品的角色设定为基础进行二次创作的作品）作者发布了一篇以肖战与王一博为主角的同人文章《下坠》，文中肖战是有着性别认知障碍的发廊妹，王一博是爱恋他的高中生。这篇文章，让一些肖战的粉丝倍感愤怒，认为作品有淫秽色情情节，且将肖战“女化”，都已涉及侮辱肖战形象。

事实上，“女化”是否是一种人格贬低、某一篇文章到底是否属于色情淫秽作品，再到同人文创作是否侵犯明星的合法权益、耽美小黄文是否应该被禁止等，都是与此相关的可以讨论也值得讨论的话题。如果肖战粉丝认为某部同人作品有损肖战权益，也可以依据法律采取相应的维权措施，维护偶像形象。

肖战粉丝迅速对《下坠》以及其他涉及肖战的同人文发起大规模的举报。这些举报也牵连了两个储存同人作品的创作平台AO3和Lofter。两大网站被封，诸多作者与CP粉（将作品中某一对角色视作情侣组合的粉丝）被彻底激怒，而他们反击的方式之一，则是攻击“正主”肖战：为其作品打低分、发恶评，抵制肖战商业代言等。

这样一番混战，让饭圈之外的诸多路人极度诧异。而事实上，这只是近几年“饭圈”出圈的案例之一。人们或许感到此种闹剧之荒谬，但闹剧背后的“饭圈”逻辑却需要我们警惕。

今天我们为你推送的是C计划主创蓝方的一篇关于饭圈逻辑的文章，首发于《财新周刊》 2020年第2期。

在又一个被各种年度评选、盘点刷屏的时节里，我无意间看到一条让人哭笑不得的新闻。大V@王左中右和微博、《人民日报》发起了2019年“年度汉字”的评选。“华”和“南”两字本来呼声最高，但突然“华”的票数迅猛增加，最终拔得头筹。而“华”字赢得这场竞争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歌手华晨宇的粉丝们来刷榜了。王左中右发现投票风向不太对劲时，赶紧对华晨宇的粉丝们喊话，希望他们收手，认真严肃地来投票。结果这一喊话，反倒激怒了粉丝们——他的微博迅速被各式花样嘲讽所攻占，最后不得不就地告饶、连连认错。

这其实是一起非常典型的“饭圈”出圈事件。

所谓“饭圈”，就是指粉丝们组成的圈子。在网络时代，流量往往决定了明星们的命运。粉丝们为“爱豆”（英文偶像idol音译）组成后援会，通过一整套标准化、程序化的运作，以维护爱豆的形象和声誉，为他/她赢得持续的关注和流量。“饭圈”成员往往具有极强的组织性与行动力，拥有一整套独立话术与文化体系。近几年，粉丝们为爱豆应援，从购买行星命名权到买断城市巨幅户外广告，线上线下大手笔不断，早已引起主流媒体与学术界的关注。在许多“饭圈女孩”的自我剖析中，加入饭圈给她们带来前所未有的归属感与集体感；而全新的偶像工业“养成”模式，更带给粉丝们巨大的参与感和掌控感。不少粉丝，确实在与偶像的共同成长中，获得激励与力量。“饭圈”文化，有其特色与价值。甚至在一些学者眼中，这也是年轻人们在某种程度上参与公共、练习“自组织”的方式。

然而，当“饭圈”的影响力开始“出圈”，其行动逻辑却常常与其他“次元”产生激烈碰撞。

“饭圈”最核心的行动逻辑，就是争夺流量。要让爱豆的人气数据更好看，现场应援、买周边、转发投票、刷浏览量都只是常规操作。后援会通常会监控各大榜单，组织粉丝积极打榜。而“年度汉字”评选被华晨宇粉丝盯上，无非是粉丝的“刷榜”惯性意外出圈带来的荒诞结果。而粉丝们似乎还无可指责——不过是合理利用了既有规则。

但仅仅制造流量还不够。流量需要维护，非常重要的动作，是“反黑”。粉丝们会高密度地监控各个媒体和社交网络上的舆情，任何关于爱豆的负面信息，都会汇总给后援会内部的“反黑组”。反黑组则会针对性地发起行动——从“劝删”、举报、报复性恶评再到人肉搜索、网络暴力，针对不同情况也有不同预案与模版。除了捍卫好自家爱豆的形象，粉丝们有时也需要把“竞争对手”的势头“踩下去”。既然有“反黑”一说，必然就有“黑粉”存在。“黑粉”们或自发、或有组织性地诋毁、抹黑自己讨厌的明星，发展至今也有了一整套标准化的操作，甚至诞生了专业的“职黑”（职业黑粉）。

“饭圈”内部的暴戾与混战，逐步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境界。能成为“爱豆”的，也不仅仅只有演艺圈艺人，从相声演员、电竞选手、体育明星，到二次元的动漫人物，再到动物园的熊猫——都有粉丝为他们撕得头破血流。

这种撕裂，越来越频繁地蔓延到圈外的公共生活中。最典型的便是和爱豆们声誉密切联系的文艺评论。粉丝们容不下任何对自家爱豆的批评，甚至是对“竞争对手”的表扬。影评大V毒Sir就分享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起荒诞的攻击。《长安十二时辰》走红，“流量”出身的易烊千玺给观众带来诸多惊喜。他在文中对比TFboys另一成员王俊凯的直率张扬，赞美易烊千玺的沉着早熟。结果，这篇在外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评论，被王俊凯的粉丝们以“恶意造谣”为由举报了。粉丝们制作文案、教程，大规模举报文章、举报公众号主体、辱骂影评人。没有任何讲理辩论的空间，直接试图将不同意见者噤声。

而当爱豆开始关注某些公共事件时，“饭圈”的一整套逻辑也会被自然而然地带出圈，套用在更复杂的公共议题上。例如在2019年8月，艺人张艺兴、吴谨言等在社交网络“照片墙”（Instagram）上因表达政治立场而遭到海外网友攻击。此举立马激怒了粉丝们。他们对自家艺人的维护，进一步抽象并凝聚成对“阿中哥哥”的维护，得到主流媒体的大规模点赞。但这种“维护”，并不仅仅限于正面的支持声援，或基于事实逻辑的辩驳发声，更有对不同意见者的暴力攻击。粉丝们监控并举报在他们眼中不够爱国的微博，人肉、辱骂相关博主，给他们扣上标签“游街示众”，甚至骚扰他们的工作单位、就读学校。粉丝们并不关注实质性的争论究竟是什么，大规模的网络攻击也无益于任何理性的讨论，仅仅促成舆论场的进一步分裂与极化。

对粉丝们而言，“饭圈”是一个相对简单而丛林的舆论场。粉丝为爱豆们争取的是数据、是榜单上的排名，要让自己的爱豆获胜，那就必须打压其他人。非黑即白，敌我站队，逻辑简单且参与门槛极低。但“圈外”的舆论场——无论是文艺评论还是公共议题讨论，需要的是另一套逻辑，是基于事实的论证，是多元观点的交锋，是求同存异寻找理性解决方案，而不是你死我活的输赢争斗。当“饭圈”文化试图侵噬“圈外”的公共讨论时，人们往往倍感荒谬，觉得是“小孩子胡闹”而不予理会；有的人甚至反而利用饭圈文化，有意识地制造某种舆情，进一步煽动仇恨和对立。这些看似“胡闹”的“饭圈”出圈，其实反而更需要我们警惕，更应该用事实和逻辑，驳斥谬论，积极说理，将公共讨论拉回到议题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