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7 学生会，大学最阴暗的一角|陈伟

野兽按：今天在阅读徐贲先生的《颓废与沉默：透视犬儒文化》一书时，看到他提到了陈伟的一篇文章《学生会：大学最阴暗的一角》，搜索找来阅读。才发现该文是2011年发表的。也想起来他是研究汉娜·阿伦特的学者。之前还购读了他的《阿伦特与政治的复归》。

汉娜·阿伦特是20世纪西方最具原创性的大政治思想家，她在后极权时代呼唤政治的复归，力陈公共政治生活存在之理，开启了古典共和主义的当代复兴，本书在语境关照与文本解读的基础上，详细剖析了阿伦特政治概念之缘起、内涵、预设及意义，不仅为理解阿伦特的著述、把握阿伦特的意图提供了恰当的视角，而且为更好地理解政治经验、思考政治现象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资源。本书是国内学界研究阿伦特思想的第一部专著，也是了解西方共和主义政治哲学的重要参考资料。

陈伟：学生会，大学最阴暗的一角

新学期开始了。当新生步入大学校园，开始大学生活的时候，学校的团委、学生会便会向您发出邀请，加入其中。这样的邀请往往由热心的师兄师姐发出，此时，您该作何选择呢？加入一个组织，必须先了解这个组织。我衷心地奉劝诸位朝气蓬勃的大学新生，要远离这样的组织，至少在目前的学生会体制下应当如此。

高校的学生会本来应是大学生的自治组织，但在我国后全能主义的大学体制中，它基本上一个学生“被治”的组织。这种情况，即使具有自由传统的北大亦不能例外，而在人民大学其程度尤甚。一位学生曾经仔细查阅，发现许多高校学生会的章程里均出现了“自治”二字，但人大的学生会章程里则没有。人大的学生会，完全接受各级团委的领导（或曰指导），学生会除了偶尔提出一些无关痛痒的口号外，其所为与宗旨完全脱钩。事实上，人大的学生会不过是团委执行政策、学校控制学生的工具。

团委、学生会，堪称中国人民大学敞亮校园中最阴暗的一角。笔者在人大从教五六年，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加乌烟瘴气。一线教师在课堂上苦口婆心地激励学生上进，要求学生珍惜大学时光，努力求知，试图引导学生培养独立人格、自由精神，而党团学生会组织的存在，则以其不容忽视的体制力量，削弱甚至抵消了教师教育工作的努力，它诱人堕落，逼人为娼，可谓毁人不倦。有的学生对学生工作本无兴趣，但考虑到未来保研加分，只好加入学生会组织。我还亲眼目睹过自己班里一位大一尚比较单纯的、有理想的学生，在当过学生会主席后，堕落成为一个失去基本道德水准、以无知无耻为荣、满口官话的学生官。甚至一些在学生会里面工作过、对其情况有深刻了解的学生，也直接称学生会为“垃圾”。

高校的团委、学生会，某种意义上是我国官场丑陋生态的缩影。学生会的许多做法，是我国体制内最糟糕做法的复制。学生会干部的产生，不是通过公开、透明、公正的民主程序，而是通过内部酝酿、交易、集中、内定等方式产生。比如，在人民大学，一个学生的性别、所属院系、与领导关系，对于他能否成为校学生会主席、常委、部长来说十分关键。至于你的同学支持率、竞选演说、工作能力、个人素质，则不怎么重要。法学院、经院，因其是大院，常委必定这些学院的，据说是为了以后拉人填场时，这些大院系能够贡献较多的听众，也考虑这些院系财力比较雄厚。而女常委必定貌美、气质佳，因为有许多活动和场合需要美女来主持。

假民主、假自治，不代表广大学生，而是代表上级领导，代表权力部门对学生进行组织、监控、管理，目前中国社会政治体制所具有的种种恶劣做法，在大学里面首先得到了演练。如何看领导的眼神行事，如何陪领导喝酒，给领导挡酒，如何说官话、套话、假话，如何溜须拍马、阿谀谄媚，如何经营自己的权力，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大学生从中过早地学会了中国官场的做派。团委、学生会让大学生侏儒化、官僚化、庸俗化，不遗余力。

人大校学生会的工作，重要的一块是组织大型活动，这些活动往往是那些团委学生会领导闲着没事想出来的，目的是让学校不安宁。例行的活动有：12·9大合唱、健美操大赛、服饰文化节、宿舍风采大赛、辩论赛。12·9大合唱，主要面向大一新生，唱红歌，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十分折腾学生，因为排练12·9大合唱往往要牺牲学生午休时间。如果是自愿性质的活动，无可厚非，但在人民大学，参加12·9大合唱是一种政治任务，要签到点名，无故缺席会受到党团老师的点名批评，被判定为对集体活动参与不积极，缺乏组织性、纪律性云云，这很能吓唬刚刚从高三上来的大一新生。或许他们也清楚，如果不采取这一套，大概没有多少人会跟他们玩这个无聊的唱红游戏。中国人民大学，数年来一直唱红，搞12·9，年年如此，也不换换花样，团委学生会领导江郎才尽，创意全无，于此可见一斑。

在所谓的敏感时期，承担反映学生动态、监控学生舆论和行为的任务，也是由团委、学生会干部来完成。人大还有一种干部叫心理委员，负责监控本班同学有无精神病。一次我的学生因为修改开题报告，在宿舍熬了两个夜，便被同宿舍同学汇报给系主任，说她有精神病征兆。系主任亲自打电话过问此事。

对学生会来说，按照团委的要求，拉人填场，更是其重要任务。被拉去填场，是大学生经常遇到的事情。某些无聊的讲座、报告，需要听众，于是各院分指标，下去拉人，以营造热烈气氛。这种弄虚作假的任务，对学生会来说是严肃的政治任务。完成得好坏，对于判断一个学生干部的工作能力，十分重要。

而领导人来视察，则是学生会干部近距离和领导人接触交流，普通学生则没有机会。他们显然比其他同学更能懂得见了领导要讲什么话。如此领导视察，又怎么能体察民情？或许领导自己也明白，来高校视察不过是作秀。大家都是演员，我是主演，你是配角，演得像就可以。前不久北京市团委书记来人大宿舍视察，结果去的就是人大学生会主席的宿舍。这个事情并不新鲜。记得在北大读书时，江泽民主席去图书馆视察，看望同学，结果照片出来，大家就明白了，主席周围都是学生会干部。

不仅如此，学生干部还是大学中的特权阶层。有些信息，不对一般学生公开。有些全校性的奖项，由团委设立、组织评选，最后获奖的就是学生干部，实际上是自己给自己发奖，而将来保研时可以加分。有些机会，专属于那些团委学生干部，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他们曾经为学校、学院做过贡献，似乎这是对他们的工作的回报，但其实，他们不过是为学校和学院的领导当过差、做过奴才而已。例如，支教保研的机会是不对所有学生开放的，它是学生干部的特权。在学生会（及其他团委下属学生组织）做到常委（团委机关报的编委）等级别职位后，这个同学就拥有了优先享受支教保研的机会。支教保研政策是许多热衷学生工作同学的追求目标，本科毕业后前往西部地区（一般也不是特别落后的地区，例如重庆等地），支教一年，即获得保研资格。有限的支教名额，都被校级学生组织瓜分。

此外，学生会的学生组织成员，往往还优先享受参与各项活动及交流的机会，这些活动的人员遴选不透明，常由主管老师确定，但有关经费显然应属全体学生。比如人大新闻学院，每年开展与台湾学生的新闻营活动，前往台湾交流（旅游性质）的成员，都是学生会成员。由团系统组织的各项出国访问、交流等活动也都局限于“体制内”。前段时间，一位新闻学院的学生朋友在深圳大运会担当志愿者，须知除志愿活动还有许多参观活动，一些同学询问他如何参加，其实，根本没什么遴选机制，只是之前他任职的团委机关报分配到的名额而已。而这些举不胜举的类似团学活动，都会戴上“层层选拔”的帽子。

学生会的工作，在各学院往往是与保研联系在一起的。各学院的保研加分制度，人为制造不公，阻碍了那些没有参加学生会工作人保研的道路，占有了国家培养研究生的资源。某学院国际政治经济系一位同学，便因没有学生工作加分，虽然学分绩靠前，最后还是被学生干部挤下去，无缘保研。而某一届保研学生五六人中，校学生会主席、院学生会主席或副主席，都名列其中。普通学生如果不是成绩十分过硬，稍不留神，就会被挤下去。而这些学生会干部出身的人，对学术没有真正的兴趣，与读博士的政府官员无异，基本没有培养潜力。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学的团委和学生会，早已成为高校的藏垢纳污之地。学生会组织的内部成员，他们本身的道德与人格也颇值得怀疑，这让人无法容忍他们在公众场合成为人大学生的代表。进入团学系统工作，加入学生会是第一步，通过团学系统便捷地进入政坛，已经成为中国常见模式。如今，各种官场习气弥散于学生会组织，学生会高层成员会为博得领导欢心采取各种手段，低级学生干部同样也会用谄媚姿态迎合高级学生干部。学生会高一级干部对下属的领导，往往不仅仅是工作关系，而是全面的支配关系。一位人大的学生会主席，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要求他的部下给他的手机充值，给他的饭局付钱，等等。每年换届阶段，竞争对手之间的暗中倾轧更是严重，其手段卑劣（例如，利用关系偷改竞争对手的申请材料，将对手的学生工作履历删去），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今年所有团学组织换届，有同学走后门试图“空降”。从父母的关系找到了院长再找到团委书记，送礼送钱。团委书记记住了其中学生的名字，但忘记他到底要去哪个学生组织了。结果是，那同学本来是想去青协，可青协未收到上面的指示，而另外一个组织《青年人大》没有这个同学的报名，却接收到了上面的要求。可怜此同学费钱费礼，最后一无所获。另外，学生组织的公款吃喝（有些公款直接来源于团委经费，有些则利用拉来的赞助等，但是即便是拉来的赞助也是代表全校学生的名义私自享用）盛行也是不争的事实。学生会干部，官腔连篇，言不由衷，无出其外，败坏了人大学生的形象。

大学是教师与学生的共同体，是雅斯贝尔斯所谓的“国中之国”。教师、学生、学术是大学的中心。而中国的大学，实际上被党团及其附属性的学生会搞得精神全无、灵魂缺失。大学的党团、学生会组织，搞大量无意义、甚至有害无益的活动，不仅浪费了学生的时间和精力，更恶化了大学的学术氛围，扼杀了大学生追求真理、进步的精神。面对这样的团委、学生会，任何一个有追求、注重名节、对自己负责的大学生，都不应与之为伍。浪费美好的青春，得到的是堕落、世故、少年老成、不学无术。而这些学生会干部未来一旦步入政坛，则会祸国殃民，他们不会成为“社会栋梁、国民表率”，只会成为社会上寄生腐朽的蛀虫，成了压迫人民、鱼肉百姓的帮凶，其堕落无耻的底子，在大学时代即已打好。

面对不好的体制，我们常常感到无奈。但对个人而言，还有自由意志。……写此博文，没有为人大抹黑之意。揭露其问题，促其反省自新，是为了让人大学子有一个好的求学环境，如此，人大方能成为能够胜任新时代使命、有理念、有能力的政治家、科学家、企业家的摇篮，而不是社会寄生虫、政府腐败分子、人民公敌的训练营。而这一问题，普遍存在于中国的高校。教育要转型，大学要改革，学生会要重新定位。青年是祖国的未来。鉴于中国官员许多都是团委、学生干部出身，这项改革便具有了更为重要的社会意义。因为，这些面目丑恶的团委、学生会干部，未来可能就是我们的领导人。

阅读延伸（一）

陈伟：关于《学生会：大学最阴暗的一角》一文的回应

近日因一篇博文《学生会：大学最阴暗的一角》，被卷入公共讨论之中，尽管这个讨论涉及的读者相当有限，但就其引起的争议之激烈，实超出我的预期。

我的文章的直接着眼点，是大学生的教育和培养。它本是我计划写的新生寄语的一部分。要知道，对于大学中的团委和学生会的丑恶现象，团学中人不大可能自己来讲。学生自己来谈（事实上同学早已谈过此类问题），不免被同学讥为“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而大学中的任课老师，大多不屑于来谈这样的小事。我选择这个议题，乃出于个人对大学教育工作的严肃思考：我们是要培养什么样的大学生？此外，它还涉及到一个民族未来世代政治中人的素质，本质上它涉及的是“统治精英的再生产”问题。

进一步，我的文章背后还有特定的理论背景，这或许不是公众关心的问题，也未必适合在公共论坛展开讨论，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它涉及到政治哲学和道德哲学的一些基本命题。我试图思考的问题是：什么力量在推动一个糟糕体制的运作？恶势力是如何繁衍自己的后代的？在一个不好的体制下，个人该承担哪些责任？而作为今日中国的大学教师又要当如何理解自己的使命？

有一种流行的观点说，目前体制如此，为了生存，没有办法。也有人说，要责怪应当去责怪这个教育体制，这个社会，这个国家，为何盯住团委学生会？我的个人立场，素来不同于那些以“体制”话语批评高等教育行政化的人。因为我认为，那样的批评，虽能激起人们的愤慨，却未能涉及问题的要害，相反，他们以“体制”语言卸除了个人的责任。这就如同在斯大林时期作伪证、为政权效命的人为自己辩护一样。面对不义的指令，个体如何做决定，全赖他本人。做与不做，依据的是个体意愿。引申开来，则是个人面对世界当如何做出选择。我们需要思考：谁在推动着不良体制的运转与不当政策的执行？谁是希特勒的行刑者？人们谴责城管暴力执法，却不去思考为什么有人去当城管；人们为血腥野蛮的暴力拆迁忿忿不平，却不去思考，谁在执行这些野蛮行径？

近年来，学界流行的“体制”话语，不仅没有推进社会的进步，反而给作恶者为自己的恶行提供了借口，它消除了人在做出坏事之后通常具有的负罪感。对于团委学生会中存在的问题，我们许多人已经麻木了，熟视无睹，甚至认为就应然如此，有人还以“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来为此类丑陋现象进行辩护。这种心态，折射的不过是个人面对世界的无助以及对自己责任的逃避。我的博文是完全着眼于个体的责任去思考问题的，而出发点和落脚点，不过是给大学新生提供点建议。人人一小步，社会一大步。我在博文中讲得很清楚：远离，仅此而已。而这个立场，具有明显的斯多葛色彩，已是极其消极的建议！不过，消极的建议，在政治上却未必是一种懦弱。……这里涉及政治理论的一些重要问题，在此不能详论。

但不幸的是，有些人选择了与阴暗拥抱，并且还能为自己的选择辩护，真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们说，自己参与这些活动，结交了朋友，丰富了生活，甚至认识社会的阴暗面，也是一种人生重要的体验，有利于将来步入社会。这些说法，丝毫不值得推敲，因为加入传销组织、诈骗团伙甚至黑社会，都会增加你的人生体验，都会从某个方面“锻炼”你，正如一位马院老师戏言听他的课是为了培养学生对胡说八道的耐受力一样。人要堕落是不用教的，但要上进、学好，是有难度的。不过，对于不明白何为“大学的精神”、不清楚为什么要上大学的人，我无话可说。

一些身处团学组织中的人辩解说，我是以偏概全，他和他们的同学是很好的，做了很多有益的事情，没那么黑暗，等等。我想说的是他错了，因为在中国高校，事实就是不存在一个脱离党团控制的真正意义的学生会。你私人的品行与具体表现，甚至服务了学生，“造福”了一方，或者你参加团学活动的经历给自己或他人带来了好处，都不能驳斥我的基本立论：就是如今中国大学的学生会本质上不过是权力部门管理、控制学生的工具，在必要时它还有监控自己同学及老师言论的功能。

在当前中国的高等学校管理体制中，一个学生接受党委或团委老师的教导，记录任课教师的课堂言语，把一些所谓不符合主旋律的词句摘录下来，整理好及时上交，向组织汇报。这样的学生，他明白他是在做一件什么事情吗？他是在为国、为党做贡献，还是在肆意嘲弄高校教师的体面与尊严？而这样的学生，却是所谓党团组织信得过的学生。我不清楚目前中国任教于各大高校的教师中，有多少人会认为这是一个好做法，但似乎许多大学教师都采取了默认的态度。而此种暗中监视自己老师的学生，如何面对自己良知的拷问，抑或他已经没有了良知？或者他只是在内心说：我在做组织交给我的工作，做党团老师交给我的任务，我是一个合格的忠于组织的党员，我做得对，错的是那位老师……很有可能的是，这个学生没有什么思考的能力，他的内心不会出现那个作为“旁观者”的良知的提醒，他不会对周围的事情做出判断。而这样的平淡无奇的人，恰恰可能是邪恶行为的主体。

阅读延伸（二）

陈伟：学生会问题：行政化大学体制之冰山一角

最近几天，笔者因不久前谈大学学生会的博文《学生会：大学最阴暗的一角》而备受争议。在争议面前，我依然明确地坚持我在前两篇博文中的所有看法。对于种种误解和指责，我并不关心。我想指出的是，我的博文的重点是，不良制度环境下个人的责任问题。其立意不过是希望中国的每位大学师生能够承担起公共责任，营造良好大学氛围。就大学生而言，你的远离便是对国民教育事业的一种贡献。

目前中国大学体制中党团组织控制下的学生会，徒具其名，而无其实，如此事实，是明摆着的。学生会组织一个活动，要经过多个程序，每个程序都要经过团委领导的同意首肯，借场地、贴海报，每个环节都要盖章。对学生组织来说，大学里面如果没有团委的盖章而在某块空地上集会，便是“非法”行为，不用老师出马，几个保安即可将其强行驱散。而学生会的经费之拨付、干部之任免、荣誉奖励之分配，大权也在党团组织那里，这便为腐化提供温床。它不仅不发挥积极作用，反而起到毒化大学校园氛围的恶劣影响。此种组织，所作所为无日不在损害国民教育事业。

而学生会中大面积存在阴暗丑陋现象，不过是当下高等教育管理既有体制痼疾之冰山一角，也是当今中国吏治腐败的一个折射。高等学校教育管理体制改革走到今天，需要有实质性的突破。时代呼唤大改革家、大教育家的出现！目前我国高校实行的是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这种体制本质上是后全能主义体制的残余物，它是我国高等教育从改革开放前政治挂帅、党化教育向现代大学制度转变的中间状态、过渡形式。

对照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政治挂帅、党化教育，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高等教育发展的大方向便是去政治化，尊重人才培养的规律，按照世界大学发展的通则，走务实发展的道路。现代大学不是政治团体，它是一个社会中括出来的空间，用于孕育未来民族的栋梁之才。现代社会的基本特点是功能的分殊。大学不承担宣传某种宗教信条、培养某种教派教义信徒的功能。但是，目前中国高校体制演进中出现了一种走回头路的浪潮，其承担的政治功能，日益强化，大学的政治化、官僚化、行政化愈演愈烈。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最近若干年，乃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大学中党团组织及其附属组织权力最为强大的时期，也是大学堕落最快的时期（可参照世界大学排名中中国大学的急剧滑坡，亦可看看层出不穷的高校丑闻）。如今的大学中，潜心学术者反而沦为边缘人，致力于科学探研、追求真理的学生凤毛麟角。讲究学术标准的教师往往被看作不明事理。学术项目研究中充斥着“豆腐渣”工程。不少论文和著作，除了砍树，没有任何意义。有些所谓学术著作，除了他本人和编辑，看过一遍的，都不超过三五人。水平低劣的博士论文，通过幕后运作，能够安然无恙地通过匿名评审关；比如，你如果被评为“不通过”，那么可以通过“运作”重新找下手轻的老师评阅，直到通过为止；而选择评阅人，往往是选那些放水的教授；博士硕士论文评阅季，对学术标准把关严格的教师不过评阅一两篇，反而那些放水的教授，桌前一堆就是数十篇博士论文。在如今高校中，许多时候运作更重要，为争夺资源控制权而产生的派系纷争，亦时有发生，大学的精神，气若游丝；期望在这种恶劣环境下为国家造就大科学家、大学者，无异于梦呓。

党团组织及其附属组织在高校中的恶性权力膨胀现象，亟需得到根本性的处理。党团组织是否通过直接占有大量本已有限的高校资源来体现其对教育的领导，亟需认真反思。往前跨一步，海阔天空；任其发展，等待我们的必定是中国大学的大面积坍塌，其社会后果更是不可收拾。最后伤害的，不是那些党团领导，而是广大教师和学生，是一个民族的教育事业。面对只有少数得利者满意、多数学生和教师不满意的现行高校管理方式，我们已经无退路可走。大学的行政化、官僚化，党团组织权力的肆意膨胀，在恶化校风、人为制造腐败机会，人为制造不公，诱导高校教师和大学生按社会上的潜规则做事方面，不遗余力，堪称弊病丛生，有百害而无一利。

基于如此背景，团委、学生会的问题便十分明晰了。在当今中国高校，党团组织及其附属组织不会着眼于大学生的培养、科学家的造就、社会栋梁的孕育去做工作。他们基本不从事教学科研，他们在大学的任务就是做官，为以后的高升赚点资本，他们的才干也就是做官。走团委这条路，据说是在当今中国做大官、做高官最便捷的途径，与基层官员相比，他们的风险小、进步快、政治上无污点、年龄上有优势。这些优势来自于他们不接触真正的现实社会经济政治问题之处理，只做花样文章，搞搞文体活动，树典范造英雄，表面无害，实则浪费高校教育资源，因其权力不受限制，腐败自然不可避免。这些组织，在毒化高校教风学风方面，堪称居功至伟。

事实上，团委老师也知道，如果他们没有这些特权，除非个人有足够的魅力，谁会跟着他去干活呢。大学团委，如今几成高校的多余组织。闲则生非，越是多余，越要搞些活动证明自己的存在，越是要牢牢确立其在国民教育资源中的特权。具有高度独立性的学生会，才是真正的大学生习得人际交往、共同合作、参与公共事务、培养公民美德的场所，才是未来世代的人习得公民自治的地方。在目前紧密与保研、评优等各项加分特权及利益相联系的党团组织控制下的学生会体制之下，大学生加入其中，习得的不过是无耻政客钻营之术，是说假话、说空话、说官话的本领，他们不会是未来中国的政治家，反而是危害国家和人民的政客。

高校应当果断取消目前流行的给党团干部、学生会干部在保研、评奖学金等事情上的特惠加分政策，要知道，对每个大学生来说，应当是机会面前公平竞争，一律平等。对于各学院制定的各种机巧多变的保研加分政策，利害相关的大学生应当敢于为自己的合法权益而发出声音。这些加分政策，是着眼于提高研究生科研水平而设的吗？是着眼于营造良好大学氛围而设的吗？都不是。如果此等土政策的制定有广大学生的参与，我想，除了团委学生会的干部那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其他人都会坚决反对。如今，只受惠于少数人（甚至不是一些人，而是几个人）的糟糕政策，却因出于权力拥有者之手，而在许多高校畅通无阻。这些政策的制定，乃出于便于管理控制、有利于权力阶层的需要，而非为公为学。在这种体制下，有权者可以直接获利，富有者通过权钱交易不至于失利，唯有大批普通民众，只有睁着眼睛看看他们胡来的份。为何惠及广大学生、有助于校园风气净化的做法不被采纳，反而各种弊政丛生的做法大行其道，此种现象，值得每位有识之士深思。

当今中国，每个大学的学生会主席及干部都应当扪心自问：什么是学生会？党团组织凭什么直接干预、控制学生组织的活动！好的大学环境，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有赖于大家的共同努力。缺乏自主性的学生会，乃是政治力量的衍生品，它排斥了其他相对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大学生兴趣社团的发展空间，是大学行政化、官僚化在学生组织层面的反映。学生要有自己的尊严，学生会必须是真正意义的学生会。只有真正的学生干部，他才能体会到服务同学、促进公益的乐趣，他才能得到同学发自内心的赞誉。

大学是什么？大学的理念是什么？大学不是党团组织及其附属组织出政绩的场所，不是政客加官晋爵的跳板，大学是为国为民培养杰出人才的地方，是科学家、思想家的摇篮，是一国之内最后一方净土；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民族的生机，国家的未来，悉系于此。大学体制改革，离不开广大校内外有识之士的推动。只有彻底改变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中国的大学才有出路。与其他学者有所不同，我更看重大学生这个或许尚存有新锐之气的群体，他们是大学利害相关最直接的群体，庶几也是突破旧体制方面的主力军。

我的书桌边长期放着阿伦特与施米特的书。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时刻在提醒我：如果你在糟糕的制度、坏的事情面前选择沉默，等待你的就是集中营；在不良的制度环境中，个人要勇于承担起公共责任；体制、世界不是外在于个人的，它就存在于我们之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吾侪不出，如苍生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