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与时间
有人说『建筑是凝固的时间』,因为它的存续可能会超越人优先的寿命,这种超越感,是建筑物庄严和壮丽的一个基础。而音乐完全相反,它快速地被生产、传播,快速地被人抛到脑后,因此只有遇到一段音乐可以打破规律,过了很久仍然可以给人以强烈的感动和共鸣时,我们才会用『timeless』,永恒,或者穿越时空,来描述它。
这种音乐评论中对于时间感的纠缠无处不在,比如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经典『classic』和古典『classical』二词的细微区别。古典强调来自于过去,来自传统,而经典更多强调作品的高质量。我们已经忘了曾几何时,旧的、传统的就是好的,古典音乐就是好音乐、高雅音乐。直到近现代,两个概念慢慢分道扬镳。科学技术的发展把宗教信仰、传统价值远远甩在后面,新取代了旧,成为了更接近『好』的近义词。可为什么音乐世界里,唯一不会过时的潮流,就是『怀旧』呢?我们不妨就来钻一钻牛角尖,看看音乐的年轮刻在何处:当我们谈论怀旧,我们在谈论些什么。
压缩,混响,与1980年代
近两年怀旧风潮的一个集中的指向,是80年代的摇滚乐和disco。Taylor Swift的《1989》致敬了她出生时代的旧音乐(尽管显然她自己并未真的经历过)。机械的电子音效,电鼓机械的编排,让人们在适中的拍速里跳起舞来。另一个不容忽视的案例,是2017年Lorde的最新大碟《Melodrama》,那些暖洋洋的合成器声音,让你想到了什么?你只觉得很旧,却一时说不出记忆里具体的来处,不是么?
答案其实并不复杂,只是这种『旧』散落在作品的无数细节中。
我们拿底鼓举个例子。那种拖着长长尾音的『咚-哒-』节奏,会强烈地让你想起回到歌舞厅、发黄的旧杂志、港台明星海报和晶体管电视机的年轻时代。但如果你现场听过架子鼓的真实声音,你一定会知道,底鼓和军鼓都是相当短促的,用录音的属于讲,很『干』。这种轰隆隆的、潮湿的人造鼓声,其实来自于录音棚的一次失误。
1979年,Genesis的乐队主唱Peter Gabriel进棚录制他的个人专辑,鼓手就是Genesis的队友Phil Collins。那段时间录音棚开始启用一个新的调音台,带了一个新功能,可以让监听室和录音室(二者是声学隔离的)通过麦克风交谈。而一个误操作下,这只麦克风在录音期间拾取鼓声,被其搭配的压缩器大幅缩小了动态范围,说白了,就是把鼓声中快速变小的尾巴变肥了。然后再加上只允许特定音量以上的声音通过的『噪音门』,使又干又短的原始鼓声,变成了后来我们听到那个夸张到有些矫情的样子,大家当场意识到,这声音会改变游戏规则,因为它太酷了!
他们的判断完全正确,Peter Gabriel甚至为了凸显这个新的声音,专门写了一首歌,叫做《Intruder》。他们发现这种肥胖而煽情的鼓声,让整个音乐情绪更加强烈。后来他们重新调整了录音的方式,用混响代替压缩,来实现肥胖的尾音,效果更加极致。随着首个数字混响器的诞生,混响不再苛刻地需要真实的声学房间,一夜之间所有录音棚都掌握了混响的秘密。去听一下《In The Air Tonight》前奏,你就会意识到,这个鼓声可以把Bon Jovi和张雨生、童安格、孟庭苇串联在一起。这就是80年代的声音。
然而千好万好,总还是有过时的一天。时间到了90年代,人们渐渐腻烦了这种湿漉漉的声音,觉得它过于矫情,浮夸,实际上我们今天听到,仍然会有这种感觉,类似于那种表演极为做作夸张、剧情反转过于狗血的日间电视剧。它被抛弃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干脆短促,但同样不失厚重的鼓声。直到怀旧潮流再次来临。
这个例子揭示了音乐的时间感『人人心中有,人人口中无』的某种真相——它来自于我们的听觉经验,而不是理性的归纳总结。说白了,我们的脑子不认识它,耳朵却认识。录音、混音技术的发展、数字乐器的更新换代,最终变成了这些文化弥姆(meme),就像那个陈词滥调的比喻,沉淀『在我们的血液里』。
这只是80年代的一个标志而已。今天复兴的还有那时候刚刚开始普及,而今天已经土掉渣的合成器音色,它们在现代精致的缩混技术包装下,给主流明星的单曲负责营造一种温暖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们不知不觉地沉迷于其中。这样的时间把戏,还有很多。
Big band,茶杯头,与1930年代
没有哪个游戏爱好者不知道2017年的独立游戏大作《茶杯头》。剑走偏锋的制作人用几年的时间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以今日游戏工业早已抛弃的纯手绘重复劳动和惊人毅力,力图重现他们小时候、或者说自己的爷爷奶奶记忆深处的橡皮管动画。这是一部以怀旧为核心的作品,它的目标,就是带领玩家回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
提到橡皮管动画,代表公司并不是迪士尼,而是今天已经没落的弗莱彻,代表作品包括菲力猫、大力水手和小狗宾宝。橡皮管动画变化多端,毫不遵守现实物理世界的规律,人物动作常常伴随着夸张的变形,欢乐诙谐是它擅长的主题。这样画风的游戏,自然也应该找到最属于这个年代的声音,那就是big band的摇摆乐,是大号打底、管乐和钢琴欢乐的切分,是爵士乐的青春时代。
『摇摆乐』的摇摆感就来自于钢琴和低音乐器留守在强拍情况下,高音乐器(短笛,单簧管等)完全的错位。丰富的音色像一锅油炸的蚕豆,但又遵循着一种特定的『捣乱』原则,让一个简单的大调和声进行得意地行走起来,摇摇晃晃地,就像那些老动画里的经典形象一样。
在茶杯头强烈的复古气息中,摇摆乐的节奏、明亮的管乐器以及旧钢琴的音色作用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带有毛边儿、离奇变形的形象和动作。如果这个高难度的动作游戏能引发玩家对三十年代经典大乐队的兴趣,那真的是善莫大焉。Duke Ellington, Charlie Mingus, Count Basie, Glenn Miller……一连串大师等你重新发现。
《茶杯头》的怀旧感是两条线的暗合。视觉上,迪士尼为首的美国2D动画片不断的怀旧和致敬,在3D动画大片中『夹带私货』,让最初的动画表现形式始终没有离开新一代观众的视野;听觉上,从拉格泰姆、摇摆乐到今天似乎有些『精英』『高端』感觉的当代爵士乐,大乐队的编制仍然出现在各种热闹的场合。从十一罗汉的赌场抢劫喜剧,到各家深夜脱口秀/综艺,都有华丽丽的伴奏乐团,演奏明显带有一些复古色彩的旋律,营造一个喧闹、愉快的娱乐气氛。还记得SNL(周六夜现场)是哪年开播的么?1975年。
时间的幽灵无处不在,乐队编制、音色搭配和节奏都沾染鲜明的时代印记。这些印记又反过来构造了影像叙事中的魔术……
拉格泰姆,西部世界,与1900年代
拉格泰姆音乐是一种真正过时了的风格,今天基本上已经没有专属于它的受众和艺术家了。如果不知道我说什么,不妨听一首来自拉格泰姆之王Scott Joplin的Peacherine Rag。Scott Joplin生于1868年死于1917年,在那个没有录音机,没有唱片工业的时代里,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出版自己的乐谱,可惜壮志未酬,最终死于贫困,是那个年代黑人音乐家的常见故事。而对于没听过,或者没有有意识地思考过它的年代,以及它作为爵士乐根源之一的传承关系的中国受众来说,似乎很难感受到它的『旧』。然而,如果你能清醒地意识到这种『陈旧』,你就有机会领先全球亿万观众,提前发现关于热门美剧《西部世界》(剧透预警!敏感请跳过!)的一个惊天秘密,那就是它的双线叙事。
在《西部世界》第一季中,观众要到后期才意识到,导演故意将前后相距几十年的故事穿插剪辑在一起,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造人……这个骗局的揭晓,也是很多观众脑袋烧糊的观剧高潮体验的来源之一。其实这个秘密,在对白和服装之前很久,就已经用音乐『告诉』你了。
在酒馆场景中有一架自动钢琴,演奏着打孔纸记录的乐谱。自动钢琴是一个古老的发明,出现在西部主题的公园里并不违和。这架钢琴颇有品味,我们听到它演奏了Soundgarden的《Black Hole Sun》、Radiohead的《No Surprises》等不朽的90年代摇滚名曲。它们强烈的现代感和西部拓荒时期的陈旧形成强烈的对比,提醒着游客也提醒着作为观众的我们,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我们当代人复刻的、放纵我们杀戮快感的乐园,是愚弄我们感官的时光机。
然而,就在同样的酒馆里,有时候它播放的音乐却是Scott Joplin的拉格泰姆——丝毫没有违和感,与西部的时间设定也差距不大。玄机就在这里:只有演奏九十年代摇滚乐的场景,才保证是电视剧的主时间线,也就是当下;而其他场景,大部分都是几十年前。Robert Ford博士四十年前与合伙人Arnold共同建造了西部世界这个乐园,那时候这些摇滚乐队成员还是小孩子呢。
你可能会想说,这么深的梗,简直是在歧视我们这些对美国传统音乐不熟悉的外乡人!这确实是个问题,如果『旧』只是一个听觉文化构造的时间轴,那么你不经历,就无所谓新旧了(虽然全球化的今天,你完全错过一个时代也很困难)。
但即使是这样,拉格泰姆音乐仍然有一种独立于它所在时代的陈旧感。对此,我的答案是『空洞』。拉格泰姆跳跃的节奏,是来自于对军乐的调侃和恶搞。本来应该严丝合缝地齐奏,高音区却时常栽进节奏的缝隙中,很……欢快,而且是那种相当空洞的欢快,完全不容纳任何细腻和婉转,仿佛演奏者并没有诉说任何具体的情感。仔细回味,这种机械却不『工业』的前现代感,是相当陈旧的。
尾声
建筑有多不朽,音乐就有多速朽。这种一诞生就进入遗忘倒计时的伤感,更加衬托了那些偶尔能够击穿时间障壁,打动几代人的伟大作品。这样来说,『古典』和『经典』理应同源。可是如果我们不加反思,就不容易意识到:音乐的遗忘(或者说『死亡』),整是它参与构造我们音乐记忆的方式——我们记不起80年代的任何一首歌,耳朵却瞬间可以辨认80年代的气息。一个Disco音乐的贝斯节奏,哪怕只是在电影中淡淡的出现一点儿背景声音就足矣,它和烫头卷发、摩托车夹克衫的装束一样,都是影视作品非语言叙事的方式。今天我们对音乐的审美,即使一个不假思索的听者,耳中也有最厚重的文化沉淀,最浩瀚的文献综述。而最资深的学者、专家,也只能理性地言说出一点踪迹而已。
这让我想起刘慈欣《诗云》中的外星人。他们征服人类之后,毁灭了一个星系写出七言绝句的全部可能,里面必然包含了最美的诗篇。但他最终认输了,因为他无法穿过在天文数字的垃圾文字,找到那些珍宝。我们今日的音乐世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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