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欸,你知道嗎?聽說,無法融入城市和社會的人,最後都、會、變、成、羊、喔。」是旁邊、再旁邊那一枱,穿著一襲純白連衣裙、長相嬌滴滴相當可愛的年輕女生。右手拿著叉子,往嘴裡塞了一塊沒沾著醬、恍如才剛新鮮採摘下來的羅馬生菜。跟坐在對面的男友,用故弄玄虛的語氣說了這麼一句。真羨慕呢,我心裡不由得咯噔被緊緊地揪了一下。可身邊剛一起上過教會順道聚餐的一個兩個,全都摀著嘴偷笑。我只好跟著做,不知道那一抹尷尬,有沒有掩飾得很好。
「變成羊的話,要怎樣再佯裝成人類的樣子好呢?把集結人類文明的書吃、掉、嗎?」差點就以為是自己無意識地說漏了嘴,我抿了抿嘴,上下兩瓣唇分明好好地緊閉著。是S,用那種拿著手電筒講鬼故事的低沉的聲線模仿那個女生的語氣,「不過紙張大多都加了螢光劑,無法跟樹和草比擬。吃多了,還是裝不下去的吧。」他俏皮地眨了眨眼,不著聲色賣弄著自己的小聰明。
不幸地,我偏偏和S對座著坐。為了迴避他炙熱的眼神,只好乾脆看向他身後那面凹凹凸凸、有點發黃的白牆壁上。S肩膀往上的那塊位置,有被醬料濺到過的痕跡。是什麼時候沾上的呢?我突然記起第一次跟翔搭話的情境。他是什麼時候開始佯裝的呢?那個時候已經染上了嗎?怎麼就沒想到,要去找找那些那些線裝書裡是否有不著痕跡的缺頁,反而是輕易被那了無新意、自以為是的浪漫所遮蔽了?
翔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在圖書館——從傍晚待到關門。沒有什麼人會再使用借書服務的時分,上司會讓我去整理書櫃。他一定是獨自一人,戴一副古怪的粗黑圓框眼鏡,一頭自然捲鳥窩一樣的咖啡色頭髮長到都可以綁起來了。就算是專注時套上衛衣上的帽子,雜亂且搶眼的程度仍絲毫不減,很好辨認。卡夫卡、太宰治、奧斯特、馬奎斯、卡爾維諾、福斯特⋯⋯翻閱他留在公用閱讀桌上的書不知不覺已成習慣,不知道他是因為很清楚這些書甚少有人會借,還是每當關門廣播響起才回過神來匆忙執拾;我始終無法隔著服務台,跟他作簡短對話。他總是走進序號800至900的書架裡,反覆找回那幾本我前一天才又放回去的、又厚又重的書,不厭其煩。封面寫的作家名稱我一個都不認識,不過為了他我在系統裡一一查過、翻過了。全部都是很有名氣的大作家嘛,而且沒有一個本地的。
「看不明白啊,書一定要寫得那麼艱澀,才能變成偉大作品嗎?」我已經十分提防,塗上難看人工湖水綠色的塑膠椅子碰到了還是咯吱一聲響。翔當時被嚇倒了吧,我看他肩膀無可掩飾地顫抖了一下。
「啊,我在寫小說,想多看些書參考。」真的嗎,真的吧。聽說人在被殺個措手不及時,脫口而出的通常都是真話。我還是第一次認識像模像樣的作家,真帥啊。要寫什麼類型的小說呢?他都掀過了,奧斯特的偵探、太宰治的情史、卡夫卡的荒誕,就算不懂仍能夠歸納得出的關鍵詞。「我也能看嗎?我想當你的讀者。」翔靜靜地看我拉開椅子坐下,托著頭說的請求。
翔沒有干預我一切的交涉,同時亦沒有給予過任何正面回應,我們就只是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起。我下班後他常常隨我回家,在簡陋得只有一個方型空間、沒多作間隔的兩人公屋留宿。爸媽走後,這單位輾轉地、完完全全成了我的小窩。他習慣先倒頭大睡一覺,連鞋子都不會脫,鼻息沉得甚至晚飯的香氣也換他不醒。「每個人都有他的寫作方式,我就是只有夜深人靜才寫得出來!」惱他的話,就會滿嘴義正言辭搬弄著:「這我不是我說的!可是教授說的啊!」他起身張開眼提起筆就是我就寢之時,性愛挪到沙發,一張單人床,夠足分的了。
飯桌上本該放置在書桌的燈總是整夜整夜的亮著,偶爾翻翻身醒了過來,才能夠一瞥翔咬著筆蓋、不斷撩起那頭亂髮認真苦惱的模樣。結果就是這兩年多以來,我從來沒能認真觀摩他寫作的情境,更從沒在打掃家裡時找到過任何稿件被燒毀或被保存的痕跡。沒有靈感、靈感還沒有來,不能唬弄過去的時候,翔就會在勉強能被稱作客廳的幾塊階磚中來回踱步。我曾三番四次拉下面子向他撒嬌,讓他把我寫進故事裡,或至少給我看看那些已經呈交過給學校的作品。他嘟嚷著會想想,自畢業以來,蹲在我家裡想了都有一年了吧。
要用幻想混飯吃是很辛苦的,我當然知道,我們可是生存在這寸草不生之地。 即便再清楚不過,還是無法從腦海中割捨這個小小的念頭:他其實就純粹是個騙子罷,圖書館是他偌大的魚池。我早該承認的,他就只會嘲笑我。訕笑我好不容易都把那張砂紙拿到手了,怎麼就只隨便找份圖書管理員的工作。在這個年頭,說什麼夢想是當家庭主婦,不用做家務的時候就窩在被窩裡看小說,多麼的愚昧。還會適時的在我面前拿著那張劃了好幾個A的成績表配合著揚,有意無意讓我知道——他只是還沒寫好,並不是寫不到。
我早該把他趕走的,至少在他那怪異的癖好開始之前。我生怕會被哪個同事察覺,更妄說告訴別人求助,只好在深夜開著無痕視窗翻箱倒櫃地找。「異食癖在女性和兒童中更常見,特別是懷孕婦女」這是我能力所及,從維基百科裡找到最貼近的答案。我想了很久,關於這個屬於孕婦的怪病,為什麼會在翔身上發生。
「妳呢?最近有什麼好事?別害羞,教會的人彼此都是弟兄姊妹,放心分享就是了。」S露出色迷迷的笑,這道尖銳,才是他本來的聲線。
「我啊,認識了一個中文系的高材生喔。雖然年紀比我小,但長得很高,留了一頭不羈的濃密長髮。他說我是他的繆思,要把我寫進故事裡呢。」
***
翔第一次被我發現時,我們正在九樓的大書店裡。他剛收到滿分的成績單,卻墮入人生最頹廢的時期。每天嚷著寫得到又怎樣?寫得再好也是沒用的,對找工作一點幫助都沒有。圖書館好像剛好有空缺,可只要我提起他一就肚子惱火,彷彿我的字字句句都在侮辱他的才華。勸不動,我站在一片玻璃牆前,居高臨下,可惜總無法消除那種侷促不安的感覺。他在我背後,站在暢銷書櫃旁找書。說不上來,或許是某種翔不相信而稱之為荒唐至極的第六感。我突然決定要轉過身,便看見他從某本幾百頁磚紅色封面的精裝書裡,撕下了應該只印著頁碼的一小角,緩緩放進嘴裡,含著一會兒,再細細咀嚼,沒有絲毫猶豫地嚥下。他慢慢地轉向我,像製作時出了缺陷關節活動不良的機械人;眼神裡散發著狂傲、奇異的光芒,瞳孔都要變成方型。我無法動彈,書店不夠高的假天花上佈滿人造眼睛。半嚮,才終於能夠提起手招了招,如同沐浴黃昏的牧羊人;待站在陡峭山崖的翔乖乖走回來,拉著他拔腿就跑。
自動電梯上,我緊緊地抱著翔。他仍是著了魔般一臉沉醉,毫不在意一邊掙脫我的擁抱,一邊蠕動著下巴,像在反芻著要充分品嚐書角香馥的味道。莎士比亞故事集,是高級餐廳裡開的一瓶醇酒,只需輕輕一抿便足夠;喝多了,負擔不起。妳知道嗎,四百年前,他所書寫的英語,僅僅是給低下階層用的通俗語言,沒有標準的語法和拼寫系統。過了幾百年,好像享負盛名的酒窖公開了秘方,人人推崇,爭相改編、模仿、評價,直至他們成為地位無可動搖的經典。
翔只是第一次被我發現,絕對不是第一次品嚐那些紙張的味道。沒有顧忌之後,他再不假裝。終日躲在我家足不出戶,每當我捲開鐵閘回來,便要興奮地盤著腿坐在地板上,鉅細無遺開始形容給我聽。大部分當代名著聞起來都是手沖咖啡,不好入口,但一定受上流人士的青睞。帶酸酸的果香、清脆的風味、在咽喉裡留下特殊的感覺,不太濃厚,偏偏容易導致失眠。除非是那些搬上了大螢幕、雅俗共賞的作品,譬如一系列的魔法世界;才是秀色可餐的盛宴,酸甜苦辣各種味道達到均衡,最美味了。年輕不懂分辨時買的、妳也讀得明白的大眾文學堆在書櫃深處,像全糖去冰的珍珠奶茶,沾著如同鮮奶油或楓糖漿的灰塵吃,廉價、甜膩,但能夠供給十分持久的飽足感。從前翔帶過來鳩佔鵲巢的藏書越來越少、越來越少。起初,我還以為是他主動拋棄、打算重頭開始、為我們的未來努力賺錢;原來,他是珍而重之地,把它們統統拆骨入腹,吸收養分。
「那麼你呢?你寫的小說,是什麼味道?」
翔的臉上閃過一瞬暴怒的神色,宛如感覺自己受到挑釁和攻擊、深深不忿時就會吐口水的羊駝。忍下了口沫橫飛的衝動,漠然呆滯遞給我一角紙片。
那是從圖書館裡心靈勵志一欄我的外借書目裡撕下來的,我後來才知道。
我是多麼殷切渴望理解他,還是受到那詭異氣氛的渲染,才會接過那一破角,乖巧的放進嘴裡,願意與他共享這佳餚。先讓紙張放進嘴裡以唾液泡軟,稍微咬一下就能夠下嚥了,像吃海綿蛋糕一樣。
不,不行,傳進鼻翼儼然不屬於食物的油墨味道,加上紙張受潮泛黃的觸感;如同把會刺痛舌頭的圖釘放進嘴裡一般痛苦,身體本能地反抗著,根本沒有吞進喉嚨的辦法。
果然就算竭盡全力,也是無法理解的。
***
終於,書櫃空空如也,一本書也不剩。翔聲淚俱下,無助地挨進我的懷裡,多麼楚楚可憐。翔說他想融入群體,跟隨長著一對宏偉彎角的領袖走,什麼都不用想,輕易就可以獲得救贖。他害怕獨自行動,成為被牧羊人唾棄的山羊。抱著自以為高尚的情操太痛苦了,像長在懸崖邊緣無法負重的樹枝搖搖欲墜。他的語氣是如此的誠懇。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怎能夠放著他不管?
深水埗和太子交界的二手書店,有一股霉味長年被困在店內,叫我忍不住想捏住鼻子。進門第一排書櫃,堆滿了兩岸三地最暢銷、最容易被用完即棄的小說散文。翔習慣咀嚼閱讀的,應該是被妥善地分門別類才對:英文書寫的擺放在書店一層深處,翻譯成中文的要拐樓梯到更狹窄、轉個身都有困難的第二層。
只是翔的飢腸轆轆,已經到達囫圇吞棗的程度。算了,不論是什麼味道的書,最貴的交易也不會多於五十元,有時候還送贈前人的筆記,長著長觸鬚的半透明衣魚,或者蜥蜴的斷尾,十分便宜。翔撿了一大堆,直到兩人四隻手再也抱不住為止。店主看著被遺棄的書重新獲得有心人的賞識一臉欣慰,不知道翔只是滿腦子被飢餓所佔據,站在店門口就開始大快朵頤。我不知所措,儘量隻身擋著他猙獰的面目——至少店主和之後的客人都看不見就好。
那晚翔臉上掛了很久沒有出現過的笑容。他滿足地摸了摸肚皮,獨自托起餘下的書,一路上滔滔不絕。詩集的意境在於有和沒有之間,像小時候去主題樂園嚷了很久母親才給買的彩色棉花糖,嚐到的甜虛無縹緲。用母語寫成的小說,像菠蘿油、像浮著韭黃的雲吞麵、像紅豆冰⋯⋯啊啊,就是那官方說的,非物質遺產;是很久沒有試過、只剩下懷念的味道。我可以寫!我也可以寫!我、也、可、以、寫!翔面向兩排唐樓夾著狹窄黑夜的高呼,立即遭人白眼。我竟會跟著高興起來,忘卻了剛剛才晃眼而過的末日。或許、或許還有一絲希望的,他們許多都曾親自演繹,人處於越瘋癲的狀態,寫出的作品才越偉大。
回到家裡,翔倒臥在床上,不消幾秒就睡著了。他的眼皮腫腫的,黑眼圈很深,兩邊臉頰深陷了進去,亂糟糟的頭髮長到肩膀處,夾雜了很多白色。淺眠而已,不過一個多小時。我還在沒有間隔開來的廚房裡沖泡杯麵,大多數時候都以成熟穩重自恃的翔主動從背後環抱著我;害我有一點受寵若驚,差點沒把滾燙的水倒在手背上。
「我去了太宰治的讀書會,雖然只是坐在一旁乾喝酒。」翔在我耳邊低聲地說,聲音刺刺的;好像真的喝過了酒,腦袋還沒從微醺中轉換過來。
我討厭太宰先生的文學,三島由紀夫說。既然如此你還是來了,所以實際上你的內心是喜歡的吧,太宰治毫不猶豫的回應,顯示了他處於極致的自負。他們就是無比地厭惡自己,才會無比地厭惡對方,我明白,這種心情,我都明白。我也很討厭啊,只懂得咬文嚼字、賣弄知識的自己,實際上什麼都寫不到的自己,死死賴著不走的自己。翔演繹著他自以為經歷過的場景和對白,然後又重新倒在與我幾步之遙,我卻每每都靠近不了的床上,以手臂擋著眼睛,啜泣。
一本書都沒有了的那個下午,妳還沒回來的那個下午,我吃了自己寫的小說。味道乾澀、難以下嚥,我摻和了很多、很多的墨水,才能夠勉強吃完。試過一次,就再也不想要嚐了。
我想起了傑克。翔一向很少跟我共享閱讀和觀影體驗,在他眼中,我沒有跟他用同一目光欣賞佳作的才能。與圖書館同事在電影院看過《挑戰者1號》的那天晚上,他答允了我提出一起看《閃靈》的要求。我以害怕為緣由,堅持要翔摟著。深夜,打昏黃燈光酒店大廳的長檯上,傑克嗒嗒嗒嗒疾風書寫。直到那長相讓人發寒的女主角走到打字機面前,我們方才瞥見每一張紙密密麻麻只有同一行字。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他大概是真的有在寫,可惜那些心神費盡孕育的小說,由始至終都只是死胎。
我渾身冒著雞皮疙瘩,從自己的家奪門而出。是不是我、是不是我當初崇拜的眼神,對他期望過高的話語,才導致他的墜落?那癲狂而又絕望的眼神,實在太讓人恐懼。
***
翔重新出現在我的眼前,是在聚餐過後的幾天。我沒回家,自然也沒跟他見過面。脫離大學的環境以後,他就甚少出現在我工作的圖書館。那不是他往日會來到的時間,我在借書服務台上待機,沒有第一眼察覺他從自動玻璃門衝了進來。
翔倒是罕見地,第一時間就找著了我。
「我會改的,我都會改過的,不要離開我!」他吼叫著、歇斯底里。跟他相處的這幾年裡,我從來都沒曾見過他如此激動。他那符合學系的溫文沉鬱,一直貫徹始終。「我會跟隨大隊去做的。」他的方型瞳孔不斷不斷密集地眨,外圍視野變闊了,高速奔跑的時候才能輕易把我找出來。那頭自然捲,竟會在一個星期的時間裡,完全褪成白色。
在本來鴉雀無聲的圖書館裡,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兩人身上。我手裡還拿著準備註銷的破書,被翔堅定的眼神給控制住了,正準備把反正也不要的書遞給他。穿著白色襯衫制服的保安從門口處追了過來,一把抓著他的兩條手臂,硬拽著把不斷掙扎、大叫的翔拖了出去。
我看著線裝書剛脫線掉出來的一頁,雙手還在發著抖。翔滿頭的白髮十分搶眼,上星期去教會裡聚會時,牧師說過聖經裡分羊的比喻。只有聚集在右邊,樂觀積極、實幹不多問的綿羊,才為牧羊人所愛。是早些年我們剛在一起時,翔帶我去農場看過的那一種綿羊。身體被毛茸茸的厚實地包裹著,看上去一副純正無邪的樣子。就是要在賓客面前上演剃毛示範時,被不熟手的牧羊人按著手腳、拿著剃刀,不小心剃出了血,血染到了身上的毛,牠也沒有一點掙扎的意思。
是在哪裡呢?我和翔,從沒一起出國遊玩過。香港這地方,明明不曾出現過活生生綿羊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