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最美麗的風景是人
旅行是什麼?
旅行是從自己的家,移動到別人的家。
旅行是透過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同時透過別人的口述,聆聽世界。
2019年末,我在緬甸,赤足踏在沙塵與碎石滾滾、新鋪設的水泥地上,緩緩走向山頂的寺廟看日落,途中遇見一位工匠,他向我說:Democracy, I like。
緬甸和香港,在那一刻,we connect 了。
曼德勒
我從仰光坐夜車到曼德勒,再從曼德勒的公車站坐電單車到旅館。半夜的曼德勒很冷,而我穿著夏天的衣衫。司機把他穿暖了的外套借給我。風馳電掣間,瞥見市區裡有一塊很大的廣告板,有昂山素姬的頭像,是宣傳即將來臨的大選。戴著頭盔的司機,用有限的英文,問:The Lady,你認識嗎?聊下去,司機說,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勝出,因為軍人勢力很大。我當時心裡卻只想著有關於羅興亞人的新聞。
遇見那位工匠的地方,是在曼德勒山。曼德勒又稱為瓦城,靠近中國邊界,又有著名的玉器市場,是買賣緬甸玉的集中地。繁盛、熱鬧,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曼德勒山卻遠離塵囂。山上建有金碧輝煌的寺廟,據說有最美麗的日落。緩緩赤足向山上走,都是簡陋的水泥地,上有遮蓋,總算不用頂著滾熱的太陽上山。兩旁會遇見一些簡陋的民居。山勢平坦處,又會忽然有一些遊人很喜歡的心心啊花花啊木椅啊的拍照陳設。路上忽然會有個小報攤,賣著資本主義、共產主義的書籍,還有世界名人、食譜與童書,都是我看不懂的緬文。
在休憩處,遇上一個穿灰色制服的少年。瘦瘦小小的,慵懶地坐在長椅上。有點懷疑他成年了沒有。想跟他聊天,他卻不會英語。他手執一支長長的步槍,沒有英姿煥發,衣不稱身,配上一副懶洋洋的坐姿,我最終忘了他的樣貌,卻牢記住了他那槍桿子上,滿滿的銹跡。那會是一支善良的槍嗎?他像一個奇怪的裝飾品,坐落在不相配的空間。
然後就遇見了那位工匠。他坐在窄小的店門前,在一台機器前用功。我駐足觀看,他用簡單的英語向我解釋,他在用機器打磨緬甸木頭,磨成唸珠,串成佛鍊。他遙指店前掛起的佛鍊,問我要不要買。我搖頭。我沒有宗教信仰。他像大多數緬甸人一樣,不擅推銷,也不多話。後來他又問了我:「你從哪裡來?」「我來自香港」,然後他拋下意味深長的一句:「Democracy,I Like」,就埋頭於機器,繼續他的工作。我看著他不很年輕的臉,想起他大概是經歷過緬甸1988年8888民主運動和2007年番紅花革命的一代。
山上的日落沒有教我難以忘懷,倒是寺廟裡裡外外,因為用上閃亮的馬賽克裝飾,在夕照下,閃著金光,大概那才是良辰美景。人聲鼎沸,因為山腰新建了扶手電梯,一車車的遊客,客似雲來。廟宇裡用中文寫上小聲說話的標語。
天色慢慢暗沉,我沿著來時路下山,心想再次經過賣佛珠的店,再見到大叔,就隨便買點什麼。店關了半扇門,偷看進去,是女人和小孩在桌前,舊款的電視機亮著。原來是香港久違的前舖後居式地方。沒有看見喜歡民主的大叔。我有點悵然若失,只好在心裡希望他以後安好。
蒲甘
從曼德勒坐船出發,沿著緬甸最主要的河流伊洛瓦底江(Irrawaddy River),可以花大半天時間來到佛塔之城-蒲甘。蒲甘有成千上萬、大小不同的佛塔和寺院,所以有佛塔之城的稱號。蒲甘可以分為新蒲甘與舊蒲甘,遊客感興趣的佛塔景點主要集中在舊蒲甘,而新蒲甘就有較多旅館與餐廳選擇。蒲甘很大,景點又比較分散,自由行的旅客一般都會包tuk tuk車遊覽,或是跟酒店租一台e-bike(類似大陸的電瓶車),自行出遊。
蒲甘很乾燥,雨量不多,總是沙塵滾滾。蒲甘的佛塔,大都以泥土色的紅磚建造,跟如此氣候,有一種說不出的自然匹配。
我讓旅館幫我安排一名tuk tuk車司機,那天早上,來的是一名樣子像藝員梁烈唯的緬甸人。上半身穿牛仔外套、乾淨的恤衫,下半身穿上緬甸傳統的籠基(長布包著下半身,代替長褲,據說非常通爽)。按著規劃好的路線,外加一路上的走走停停,去看當地人的公園,看剛好在路上碰上的小孩出家做和尚的隊伍。午餐的時候,我讓他帶我到他平日會去吃飯的地方。於是我們來到一個像香港大排檔的路邊攤。
他停好tuk tuk車,指著大排檔,語氣有點驕傲的說,昂山大將軍曾經來這裡吃飯。我想確認一下,就問即是昂山素姬的父親嗎?他說是的。司機的英文是「有限公司」,我沒能再了解更多。我們在小桌子坐下,一個緬甸大嬸用緬文跟我說話。可能我曬得太黑,已經像緬甸華橋,又可能不過因為沒有遊客會在這種路邊攤吃飯。點了一個主菜,來了幾碟醃過的配菜,還有一大碟新鮮蔬菜。司機說,吃多少就算多少的錢。我點的咖哩雞,紅紅的,浮著一層咖哩油。雞肉是冷的,我問身旁的司機,「你們這裡的咖哩,習慣都吃冷的嗎?」他想了想,說:「可能是他們一大早就煮好這個雞了,沒有再翻熱。你吃我這份吧」,然後把他那碟熱熱的咖哩豬肉和我的對調。那一頓飯,人均消費才港幣十多元。後來過兩天,跟了另一個司機吃平民飯,也是差不多的款式和價錢。我想,這就是在蒲甘的平民消費價位。至於旅遊區的遊客餐廳,一份豐盛的緬餐大概百元港幣上下。
另一天,旅館介紹了一個又高又瘦的tuk tuk 車司機給我。這個人樣子善良,是大學旅遊系畢業,英語說得不錯。很有禮又有點害羞的男生。我們穿梭於蒲甘一座又一座佛塔之間,有時候他會說說景點的這些和那些歷史,有時候會分享一下對世界的看法。走累了,我們在磚紅色的佛塔間,隨便席地而坐。我無意識地撫摸著腳畔的流浪狗,他問道:「中國人吃貓、狗嗎?」我說:「香港人不吃,貓狗是寵物、朋友、家人。」他說:「這裡附近有些細小的村落,會吃貓。」然後我們一陣沉默。又後來,他幽幽輕訴,算命的說,他活不過多少歲(就這兩三年間),會死於非命。緬甸人迷信掌相命理,我也不知該從何安慰。電影《The Lady 》裡,就有一幕描寫軍人開槍殺害了一個算命師,就因為他的預言。2021年的2月,我又聽說緬甸軍政捉走了一名算命師,不知道是因為他的預言,還是因為人民的反抗。
還有那個下著微雨的早晨。12月的蒲甘,一般不會下雨,我卻碰上了微雨天。在佛塔景區前,有一對賣紀念品的小販。知道我來自香港之後,他們沒有跟我說起成龍和李小龍,也沒有提起周星馳。他一臉憂戚,說看到關於香港的新聞,他想知道香港的狀況。那是香港人收到tear gas做聖誕禮物的時節。我以為他沒聽懂tear gas,再用身體語言比劃著。他說,他懂得。然後我們陷入沉默。他當然懂得,關於抗爭,他們經歷了一代又一代人。
旅行是什麼?
在旅行不再是日常的日子,我偶然會思考,旅行到底是什麼?如果旅行是直線和曲線,是點與點的相連,那麼,關於旅行的記憶,卻只是不成章的碎片。
很老生常談的一句話:緬甸,最美麗的風景是人,所以,我也想記下這些關於人的片段。文章刊出之時,不知道緬甸已變成什麼光景?曾經有那麼一些緬甸人如此關注香港的局勢變幻。2021年2月,緬甸變天,當地人都懷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態去勇往直前。緬甸和理非在網絡散播有用資訊,緬甸的前線用有限的資源去勇武。看著網絡和新聞流傳的片段,那些遊覽過的風景變了戰場,那些眼熟的傷痕纍纍的片段,還有那些消逝的年輕生命。文字的力量很輕,但也許能拉近一點點同理心。
旅行多了,我們大概知道哪些人今生不會再遇。記下那些旅途上的交集,那些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唯願彼此在亂流下安好。
後記:
文章完稿於2021年3月初,刊於4月份的Ming Watch明錶雜誌。
這段期間,世界當然沒有變得更好,日子當然還是如是的過著。因為還有想記下的片段,所以補遺了這篇略長的後記。
曾經在蒲甘遇上過一個緬人,陪我在車站等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期間交換了臉書。後來一直見到他用緬文在臉書發佈著種種時局資訊。然後有一天,緬甸斷網之後,然後就再沒有然後。我寧願相信他是手機在動亂中壞掉了,又或者只是窮得沒有餘錢去上網。又或者,只是換了個臉書帳號。
又想起,曼德勒有一個tuk tuk車司機,說借了貸,買了tuk tuk車,比起打工,開自己的車,比較能賺錢養家。我大概是個好客戶,他清晨買花串裝飾自己的tuk tuk車,總不忘也送我一串花。他說想要學好英文,方便與遊客溝通,我說歡迎找我練習。疫症再加上時局混亂,如果平安,大概他的人生也要換個軌跡。
又曾經在敏貢古城遇上過一個在唸大學的導遊,小費要求付美元,緬甸貨幣就想要多點再多點。那時候我覺得他太貪心,如今我只希望他在遊客身上多賺的錢,能夠至少在亂局下換來全家溫飽、平安。
又有一次,在蒲甘的日曬下走得幾近虛脫,胡亂走進路邊攤坐下要吃的。沒有餐牌,溝通不良就跟顧店的女人走進店後的廚房去看,她意思大概是只有那種粗米粉可以下廚。我要了罐可樂大口灌下,麵也很快煮好。女人嘰嘰呱呱不知想要表達什麼,最後直接幫我把眼前的麵條拌好。原來是拌麵要快快拌好快快吃的意思。吃完打算付款,一個女人大概覺得我被濫收費用,另一個大概是解釋因為我喝了外來貨可口可樂所以收費比較貴;看著眼前的肢體動作,我竟然好像聽懂了緬文一樣。
其實到什麼地方旅行也好,最後我總是只會記得這種小事情與這些小人物。我們今生應該不會再相遇,可是那些無關重要的片段,卻總是會伴隨生活上的經歷,突然來襲;一旦想起他們,就只好希望他們安好如初,尤其在如此亂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