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
周先疾
一
在二十数年之后,我带着十岁的儿子游走在漫长的红色的展览中。我从中看见我的爷爷.我的父亲、我和我的儿子。一百年的历史的主线从长廊中剥离出,抽象为血红的由结点构成的短绳。在这三个结点上,站着外公、我和儿子。在我与外公结点间是父亲实体所化的虚幻的实线,在我与儿子间的是可怖的黄绿色军装下的骷髅。
我感到恐惧,进而在那短绳上查找我漫长的人生中所熟悉的片段,在翻开这本书后,回忆起二十数年前的现在的我。
二
在昏黑的夜幕之下,一切的事物都被剥夺它的本色,被不可计的黑暗吞噬,唯剩下可怜的低矮成片的楼屋与街道。这虚假的温馨黄色暖光麻痹着所有甘于被麻痹的人,并试图将一切清醒的人变得甘于沉沦在长久的麻痹中。
沉默、孤独、冷在这片上地上肆虐,所留下便是金钱,血与尸体。
在无尽的沉默的尸体中,蕴含着随时进发的寂静的愤怒。一切的一切都成为了虚假的、魔幻的,金色的繁荣幻梦也根植于这片土地的每一个后代心中。
尽管我迷茫于这烟雾所化的大海,妄想着乘一只名为奋进的小舟在高山中航行,但这终归会破碎,不可抵抗。
读书这巨石反复碾压我的每一寸自尊,它无时不提醒我的无能或企图以此寻求快感,只是母亲总教诲我,而我又无法抛弃那唯一带有彩色的幻境,便在痛苦中辗转,在痛苦中徘徊,直至将这痛苦视作寻常。
独属于春春的迷茫与苦痛,煎熬看我的心脏和灵魂。只是我不敢放弃,父亲每天朝五晚九,母亲一身病重,外公七十多岁还在厂子里做事。读书或说生存的代价太过沉重,我的肩上抗着两代人的春春乃至一生。
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其中一代,外公外婆则是另一代。
父亲出生在贫困县城中的贫困家庭。他似乎生来就这土地抱有怨恨,他抗拒那里的饮食,厌恶那里的人文,反抗那里名为自然的暴君。
但这未免过于无理,他被迫地忍受一切他所抗拒的。直到16岁因家境而缀学后,才得以逃避他所思念的家乡。那时候正值改革开放最旺盛的年岁,一切的机遇都聚集在珠江口这片富饶的土地上。人们相信那里处处都是黄金,连空气都弥漫着金钱腐烂的味道。在庞大到不可计数的人群的裹挟下,父亲也来到了广州。这里的人来自不同的地区,讲着不同的方言,怀揣着不同的梦想。他们生活在这狭小的土地上,空间与时间将他们的肉体挤在一起,但利益却将他们的灵魂分离开来。在这里,乞丐与扒手成为了职业,他们藏避在空气中,并随着空气蔓延开来。为数不多的区别是乞丐在失去尊严的同时得到难以维持生命的薪资,而扒手则光明正大地行窃并不受任何人的阻拦。
冷漠成为了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特色,它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不分你我。
父亲在这片土地上失去了他的一切:金钱、梦想与原初的善良。他开始怀念养育他的家乡,尽一切钱财买了一辆自行车。半个月,一千公里,不用一分钱,回到他逃离的思念的家乡。而他的母亲面对这一位头发乱糟糟的散发恶臭气味的野人便让他滚开本就冷的屋子,直到他说出自己的本名,这位母亲才认出自己的儿子。想必这也是父亲不愿向家里讨钱的原因。
这位母亲和他完全是亲生的,她先是嫁给爷爷的哥哥。可不出几年,她就丧偶,便又嫁给爷爷,待到父亲九岁,这位我未曾见过的爷爷也死了,她就又嫁给一个姓王的人,所以我也就姓王。据母亲所言,这位我只见过几面的奶奶养着个精贵的身子,什么事不做,还偏心我父亲的哥哥。但这都不可知,我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八岁。
总之,休养一会儿后,父亲又回到冷漠的城市,但他终究遇见了温暖的人。
二十岁的父亲已经在工厂里谋得一些职位。不晓得是雄厚的资本或是源自贫困的自卑促使他表现出极富裕的姿态,半个月工资的牛仔裤、两个月工资的相机在他眼里几乎成了廉价的玩具。
他很快在工厂认识了一位二十九岁的女性一—也就是我的母条。
他们还仅是朋友时,父亲就得了一场大病,奢侈的外表终归还是掩饰不了穷乏的事实。父亲还是接受了突如其来的病重,可手术的费用从何而来呢?哥哥借了一千,母亲借了一千二,想必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相识一年的湖南女人居然借了他八千。好在手术顺利,他得以用腿骨的残缺保全生命的完整。
债务却怎么办呢?刚做完手术,身子虚弱的很,哥哥和母亲总催命似的讨要。再次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湖南女人竟帮他还清了债务。他从这个女人身上感受到陌生的类似母爱的情感。关系迅速地升温,父亲爱上二婚的母亲,母亲也不嫌弃这个贫困的男孩。
父亲不必再以庸俗可悲的方式填补自己空虚的内心,母亲则认为这是她前半生悲剧的转折。
父亲当上了工厂的干部,受到老板的赏识,母亲也成了品检。日子似乎好起来了,当我成为他们爱情的见证,幸运地来到了这养育我的广袤的土地上时。
只是父亲已经厌倦了寄人篱下的可悲的日子,他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来承载这好不容易才构建起来的家庭。于是我们离开了这个充满着希望却又将其掩埋的矛盾的地方,来到了我的家乡。
三
二十数年后,我已经离开那儿太久了,我不得不远离我所思念的母亲,那个繁育我的家乡,只能通过永恒的浅绿色的幻想,给予自身可怜的慰藉。
我们回到了母亲的故所,暂时住在外公或说是舅舅的家中。我们睡在囤积杂货的房间,在猪栏里做饭,可来自主人的傲慢依旧磨折我们的自尊。
外公是个极腐朽老旧的古董,他几乎留着大多封建时代的弊病。对于他的第二个女儿——我的母亲,他初始就抱有偏见。为了有一个儿子,他不惜偷偷给他的媳妇取环,最终在家里本就稀少的财产被没收后心满意足。
在主观的臆想之下,曾经可怜的过往也被粉饰得充满童年的天真和烂漫。母亲怨恨她的父亲或说是封建思想,可她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却没有被童年的阴霾所遮掩。
母亲说这片土地是她的父亲,她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在土地的呼吸声中酣睡;她成长在这片土地上,土地给予她源源不断的食粮,并滋养她纯洁的精神;她最终也会死在这片土地上,在土地宽广黑暗的臂膀中长眠,最后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回归她原本出生的地方。如今,这片土地又成了我的父亲,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成为了我的母亲。我广泛的伟大的父亲包含着我可爱的矮小的母亲,我强悍的智慧的母亲中也有我坚韧的薄弱的父亲。以后,这片土地又将成为我的后代的父亲,我将以土地和人民的形式永远地活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我卑劣的灵魂将以最高尚的印记永恒地存在于集体。
然而,这一切都只限定于自己的主观,绝大部分人无意识地接收或产生这种观点,却不知情。二十数年后的我想必也是如此,我只是思念那囚禁我的家乡,正如从前的父亲那样。
那里寄托了太多的我,我的过去、我的现在都聚集在那儿。我的青春,我的童年,都限制在那,也都成长在那。而这最重要的载体,无疑是学校了。
虽说是九年义务教育,只需付书本费,但优质的教育往往只提供给社会的精英阶层。他们以极小的人数占比挤占着社会大部分的资源,通过教育垄断、资本垄断、机遇垄断的形式保证其阶层的长期固化。他们享有最优越的资源,付出最平常的劳动,成就最伟大的功绩。他们凭借其功绩获得了极高的社会地位,并沾沾自喜,以为一切只源于自我的奋斗与天赋,故而极自傲地歧视世界上最广泛且最伟大的工农。
由于我父母的阶级,我只能在乡村上学。直到初中,才穷尽家财,到县里上了本地最好的私立中学。恰逢双减政策出台,严格限制补课行为,旨在减轻学生负担,促进学生五体全面发展,实现社会教育的公正,发挥教育的育人作用,保证人民对党的信任。
只是常言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补课依旧盛行,唯一不同的便是费用更贵了。谁又希望自己的儿女像自己一样劳苦一生呢?阶级如果成为贫困的囚笼,谁又想被困一辈子呢?人们倾尽所有,像投资一样,将自己的私欲寄托在儿女身上,而上学便成为了最保险、最高回报的方式。
学生负担着家庭的所有,因而被迫地进行一切无意义的努力,最终在幻想破灭后沦为一无所成的废物。
我认清了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却仍然无法自拔。直到历经中考、高考,上了个二流大学,选了个热门专业,最后到了无业游民的状态,只好硬着头皮找了份与专业无关的工作。
这片土地仍然是我的父亲,所有人民依旧是我的母亲。可是在这片土地上,由人民群众所建造的高楼却有属于它的主人。
四
在上海读完大学后,我留在了这里——全中国最繁荣的城市。
这里有世界最发达的教育、医疗、经济、科技,是走在时代最前列的开拓者。高楼成为她的名片,经济成为她的自豪,而人民成为她的养料,成为时代的牺牲品。
在这座城市的夜晚,无数的污渍将会在街道上游荡,它们用奢华可笑的服装掩饰其下肮脏混浊的罪行,用优雅繁琐的礼仪突显其野蛮血腥的行迹,用无私黑暗的权力滋养永无边际的黑夜。高楼、科技、经济都沦为污渍的附庸,金钱、权力、制度都沦为其巩固地位的最有力武器。
我感叹于七千一月的薪资竟能支撑我生存。三十一顿的饭菜,四千五一月的房租,七百一件的衣服。一周一休,八点上班,八点下班。我已经耗尽一切精力,只求在这里生存。生存的代价太大了,难道我要如此度过我辛苦平庸的一生么?
幸运的是这种不幸的悲伤没多久就被覆盖,久久怀念的家乡给了我一个回家的机会,代价是外公的死。
他死得极痛苦,吸烟导致的肺癌像水一样地绵延地折磨着他的身心。不过这种短暂的苦痛对他而言未必是可怖的,社会缓慢且剧烈的变革,对于这位老旧的刻板的古董而言,也许是最大的击打。
他生于最伟大、最光明、最希冀的年代。当红色的光芒扫除去一切可见的污渍,在无限的红色的光辉的簇拥下,发展出黑色的烟、黑色的雾、黑色的不可见的斗争时,社会的动乱、社会的骚动也就随之兴起。
外公亲眼见着工业的文明的奇迹的诞生,也亲眼见着一个老旧的刻板的古董的留存。他的父亲极早地死去了,不过这也无有什么妨碍,总不能把根根凸起的肋骨给饿折吧。可这改姓却是难为情的,他的母亲二嫁到邱家,多子的诅咒也将他送去了他早死的舅舅家。过继不了几年,他也就回来姓邱,读书什么是不必多说的,多子与饥荒的魔咒平等地杀死每一个轻视它的幼稚的孩子。
种田、养猪、挑水……数年的日子里唯有固定的瘦削的身子以及日益疲惫的眼和一个永难忘的耻辱。他那该死的愚昧的邱姓的继父,怕是脑袋发了昏,竟做出这样卑劣、可憎、反动的事来!家里饱经沧桑的历经传承的破布终于迎来它最后的解脱,而这残忍的恶魔竟要因此到公有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布店里去偷窃,还要把布的遗骸分割,又重组成沾满布的鲜血的衣袄,并把这肮脏罪恶的尸体给他纯洁如白纸的儿女披上。最终害得他十多岁的儿女被硬生生地扯下掩盖罪行的遮羞布,光着身子待在家中,而他也无法逃出人民的审判,面临漫无天日的监禁。
尽管外公对于这位虚伪的可憎恶魔抱有极度的仇恨,但日子也是这样地过,直到他16、7岁时,村里帮扶贫下中农,有意培养他做干部,就先使他去读书当会计。而他极无知的短视的母亲又不合时宜地冒出,阻止这颗伟大明星的崛起——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再走一个男丁,全家都得饿死。无可奈何的,外公只能从不停转的车轱辘的缝隙里捡些被人丢弃的时间,稀里糊涂地学些东西,然后看着自己的同学一步步高升,享受被人踩踏的自卑与悔恨。这相似的经历在之后同样发生在他的女儿身上,他以宽泛久远而不可知的生活的经验,打着为子女好的幌子把自己的一切都依托于姓吴的儿子的身上,进而得以剥夺他疏远的女儿的权利。母亲在十数年前都怀有不可稀释的怨恨,那想必如今这位可憎的恶魔在经历他女儿同样的历程后,必然会后悔他的过错,后悔这来自不可否认的威权社会所植入的属于个人的错误,后悔不可抗的思想的同化与侵蚀,后悔生活在对一切的低贱的穷人剥削的吃人的社会。
我横竖无法得知他是否会悔恨未来的过错,但可以晓得的是,他在十数年后的从前的今天仍发狠地种地,尽管他七十岁了。之后,他仍是做个村干部,每年的薪资也很丰厚——一双崭新得发亮的解放鞋——这意味着他毫无有特殊的公权给予他脱离生产的应当的权利。
红卫兵、生产队队长、村会计什么的后来慢慢地都没用了,也都消失了,造反的风潮一过,他高贵的足以自豪的贫农的身份成了他最难以抹去的污点,他老实本分的踏实能干的闻名的性子也成了他的束缚、他的禁锢、他的牢笼。春天的气息渐渐地蔓延开来,生长出花,生长出树木,生长出永不灭的春的罪恶。轰轰烈烈建立起的工厂如今也在漫天飞舞的轰轰烈烈的宣传中倒塌,失业、迷惘、绝望共同奏唱永恒的春的赞歌。
一切都是无所谓的,生物存在的意义唯在于繁殖、唯在于传承,而可恶的女儿断绝了延续生命的名额,也就断绝了生命的意义,吴家的命脉难道要在他手里绝后么?他不甘心,而他极无知的短视的母亲又一如既往地不合时宜地冒出,以她浅薄的思想来宽慰她的儿媳,说如今计划生育多么多么好,而这位父亲显然并没有在意老旧迂腐的古董的劝阻,还是生下他吴家的血脉来。而那不受待见的女儿也成长为我可恨的母亲。
五
哭咽的声响慢慢地顺着坠下的夕阳的踪迹,一同埋在了死亡的黑夜里。寂静的无声的黑夜像它从前那样尽力地把黑色弥漫,弥漫到世界的那边,弥漫到我黑色的瞳孔里,弥漫到我黑色的毛囊中,弥漫到我漆黑的身体中的内脏里去,弥漫到我不可见的脉络、不可见的灵魂中去。寡淡的单调的黑充满了我的全身,要把我拉进无限的黑夜中去,要把我拉进永无边际的黑暗中去。我回到了虚无,回到不存在物质的,虚假的世界,这是我灵魂的故土,是尚不可知的物质的起源。悠长的似风一般的寂静向我讲述不存在的意义,向我倾诉死亡的归宿。
物质无尽的分离与无尽的重组不厌其烦地演出乏味的无趣剧本,它是一切奇迹的使臣,是意义的诞生地,是绝不可违的宇宙的真理。它本是无意义的,直到它赋予自己以意义。人类贫瘠的语言的土壤,显得那样的无力。
死亡,无穷的死亡将我导引至无穷的远方,它是人的构成物质的消解,是灵魂的主观的无意义,是社会的生的代价,是一切的起源,是一切的终极,是光,是水,是土壤,是天空,是火焰,是黑色幕布上永不灭的白点啊,是最雄伟的生命的奇观啊!
死亡呵,我是你最忠愚的奴仆,是你最无知的儿女,是无尽,是你的一切啊!我尊仰你,我崇尚你,我追求你,我渴望你不息的火焰!将你的火焚烧吧,焚烧去我的血肉,我的灵魂,我的信仰!使我感受最苦痛的悲哀,使我沉沦于无穷尽的寂寞吧!这是我的荣幸,这是我的光耀!
然后,让我苦难地死去,让我成为你的一体,我们本就是一体啊,就让这缘系永存吧!我本就是黑暗的养料,我本就是罪恶的原点,就让我洗清社会赋予我的一切,让我回归最原初的形态吧,以你最柔和的手掌,以你最残暴的武器。
可是啊,那无尽的黑暗呵,你脆弱,你狂暴,你无能,你使死亡的敌手,使黑色的光源撕碎你最虚伪的伪装,使你水做的身体流向无尽的虚空,你是叛徒,你是死亡的叛徒!
光明呵,你又何必要干扰我的光耀,阻碍我的升华?!你夺取我的心脏,你净化我的信仰。可你照不进我的身躯,你把我的血肉永恒地抛弃在神圣的黑色中,你使我生出最伟大的幻梦,使我诞生最崇高的信仰,可你又击打我,使我最下贱的躯干遭受最深的磨折。我憎恨你,我永不能忘怀你的磨折,你的给予,你的馈赠!
光明穿透了黑色的幕布,黑色的东方被斗争的鲜血染得鲜红,天快亮了。
我被迫地被唤醒,被净化过后的纯洁的光亮惊醒。死亡的黑色泡沫被无情地戳破,死亡被给予的社会价值也在社会的发展中被遗忘。在葬礼后,我仍回到了上海,回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最发达,物质水平最先进的时代的楷模中去了。
雇佣关系的机器没有因我的离去而崩塌,相反日益庞大,日益冗杂起来。资产阶级垄断一切的生产资料,使工人以卑微的姿态主动地求职,这种建立在双方虚伪的自愿上的劳动关系也注定了工人阶级要接受不平等的社会条约。我们为民族企业家提供劳动力,产出含有使用价值和商品价值的劳动产物,作为回报,无私的伟大的红色民族企业家也善良地施舍我们足以维持生命体征和当下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丰厚的薪资。而提供了工作岗位,拥有生产资料,为我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做出卓越贡献的企业家只是通过商品的形式将其售出以换取其蕴含的价值,进而取得微薄的利润来更好地为社会的建设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做出历史的不可磨灭的突出贡献。
在资本的不断地积累与扩张中,大规模的集体劳动的优越性逐渐突出,社会最尖端的科技被垄断,使较小的有产者转变为无产者,最终形成只有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立的社会结构。最后在资本增值的需求下,资产者售卖出吊死他自己的绳子,而无产者通过武装革命的形式夺取政权,并建立无产阶级专政。
因而,未来的无尽的光明是确切的,是肯定的,而途中所经历的挫折是必要的,是历史发展的伤痕,是人民为推动历史车轮进步所牺牲的血汗,是不可违背的永恒真理。
我被告知这样的事实,既然处于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自然是无有可反抗的余地的,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六
我横竖要回归到我的生活中去。我尽力地想成为一个高尚的、完美的个体,一个脱离于时社会,脱离于时代的完美的产物,一个无私的,无欲的白色的人。
可需求是永恒存在的。娱乐的需求,性的需求,情感的需求以及无穷尽的永不可满足的需求似水般包裹我、压迫我、窒息我,并因春天连绵不断的阴雨的滋润而生长着,长成河流、长成海洋、长成无边涯的水的山峦。
一种源自动物原初本能的繁殖意识在不断绝的水的浇灌下发育,这种肉体上的交融的欲望在此刻被社会统一的价值观粉饰得那样的高尚,这想必就是哲学对于人的思考的意义之所在吧。
但一切都不重要了,欲望啊,可悲的被欲望控制的野蛮的兽在寻觅,而它又被坚固的社会的牢笼所囚禁,最后在绝望的咆哮与愤怒下成为社会这巨大动物园中的一环,彻底被解构为社会需求的反映和资本主义社会下人性的投射,成为一种高深的物质符号,并被绝对理性、绝对正义的哲学家评判、玩弄,把自己一切的自卑都抖露出来,异化为阴沉低贱的社会阴影处蠕动的肉虫。
我被迫地在无缝隙的铁的牢笼中寻求逃脱的出路。而那遥远的不可及不可触的圣洁的心上人啊,你又那样的高洁,我粗短肮脏的手指,我卑猥扭曲的血管,我裹挟着罪恶的血液又怎么配得上你呢?我是那样的软弱,我构建出一个腐蚀的噩梦,那梦里有你,你还是那样圣洁、那样无暇、那样纯真,你是理想中的我啊,是永求不得的神圣!而在不存在的梦里,我们是相爱的恋人,你依偎在我肥腻恶心的腐败的尸肉上,我怯弱地小心地用我污渍的手触碰你玉似的肌肤,多么光滑、多么白皙、多么稚嫩啊,仿佛还产生出白色的圣光。在梦里,我们是互相的一切,是融合的个体,我呼唤你的乳名,你娇嫩地反过头去。在下流的卑劣的肉体交融的幻想后,愉快的爽感也将我带回那间暗影似黑的逼仄的出租屋。身为人的最后的良知不断抽打我的内心,这简直是对人的侮辱,是对我爱人的玷污。肥胖的丑陋的愚笨的我,仍然是下水道的老鼠那样无处不在地窥探你的精致的在阳光下因汗毛阻隔而微微环绕一层金光的脸庞,窥视你雕塑一般的因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胸和小腹,窥探你肉感的因腿部弯曲而显露的穿着可怜爱的白色短袜的脚和小腿,偷听你与朋友嬉戏的疲惫的娇羞的喘息,幻想自己是你面前那个举止大方的容貌甚伟的相谈甚欢的男性,偷闻你散发出的轻柔的香味与气质,在众人都走后来到你的办公桌前搜寻你脱落的有你浓郁气息的黑色的长发。然后再做一次下流的猥琐的噩梦,在忏悔后又无法克制,最终无限地陷入循环。
我不得不思考,我理想中的爱情,我理想中的配偶是怎样的,它绝不可能是这样卑劣的肉欲。我想我的理想的完美纯洁似白纸的伴侣,应当有最质朴、最普适的容貌,有最健康、最平庸的身体,有古希腊雕塑那样柔和的薄弱的女性曲线,有锋利的钢铁似硬的男性的肌肉。她理应有野草那样的坚韧,那样的渺小;她理应有海那样的深沉,那样的残暴,她有着一切物质的特征,是自我矛盾的辩证的个体。她是女性,她是男性,她是人类的社会的构成者,是我的母亲,是我的儿女,是死亡,是生命,是我,是多元的变化的宇宙,是一切的一切啊!她没有生命,没有灵魂,是死去的融入黑暗宽广的地母怀抱中的腐土,是缠绕着我不死的革命的幽魂,是铁铸成的信念,是虚无的物质的集合啊!
可是啊,哪里是你的踪迹呢?我想那是不可见的远方,我的爱人是无意识的集体,是宇宙的总和,是我的不可分割的部分。我想,一个受物质所困扰的灵魂,无法得到这样完美的爱情,因为生存与死亡的难题是亘古永存的。屈服,我只能选择屈服,这是我一贯的做法,是流传下来的良方。为了我,为了我尚未出世的子女,为了维系这可以憎恨的资本主义社会关系下的婚姻制度,为了把自己的生命的一切都奉献给人类最崇高的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我只能屈服,我只能妥协……
那么我又能得到什么呢?是勉强维持我可悲生命的基本需求所必需的物质,是我完全被腐烂的黑色的信仰,是我静寂的死亡的血液么?我愧对我的妻子,我愧对承受着父辈私欲的我的后代,我愧对这神圣的高尚的人民所创造的社会和历史!我是叛徒,我是一切的,一切的叛徒!
可这并非我的所想,这是冰冷的齿轮的机器的操纵,是我一再妥协的恶果。我不愿再奴隶我的子女,我也不愿我最伟大的母亲被他的子女所奴隶!我是母亲的一部分,是我的母亲的母亲,是社会运转的基石,是无穷的历史的创造者啊!
为什么我要被迫地承担这不属于我的恶果?为什么要我献出我的血肉去满足黑夜的无尽的欲望?我的愤怒,我的血液,我的灵魂,脱离这囚锢你们的躯壳吧!去斗争,去反抗,去创造本应属于你们的一切,去杀死一切的黑夜的产物!无需怜悯,无需顾忌,你肮脏低劣的躯壳承担了一切不属于他的罪恶,私有制所带给他的,唯独是私有的罪行与私有的麻痹!我们不惜以一切的形式反抗不属于我们的死亡!我们的集体,我们的全部,是永不可磨灭的物质的生命与死亡啊!
七
在最后的最后,我成为了一个孩子的父亲,我是属于他的,他并非是我的孩子,他同样是我的父亲。我迎来了属于老旧的一代人的终结,我的母亲,我的父亲都回到了他们初始的源点,回到了我伟大父亲的身躯里,并以我的后裔的形式留存。
已经是建国的一百周年了,我的国家,我的社会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物质的高度。我的家乡却仍是那样的贫瘠,我的精神的故土啊……
我翻出藏在历史的迷雾所遮掩下的属于我伟大的卓越的外公遗留下的崭新得发红的黄绿色军装。我不愿我的子女继承我的财产,那罪恶的源泉,那黑色的原料。这个明确的事实我是晓得的,我最终无法抗拒地被死的沉寂吞噬,可我同样会留下我的骨髓,我的灵魂,我的伴侣,我的父亲。
历史是无法倒退的,它唯有向前这一条路可走……
在文章的最后,二十数年后的我彻底地死亡了,而现在的,二十数年前的我还活着,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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