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惘的网：第十二章 傻乐的生日

北方的初春时节，姚乐生日也到了。姚乐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过生日了，今年第一次在异乡过生日，身边只有孙明珏和林培两个算得上亲近的朋友，但她决定非常正式地庆祝一番。早几天她就通知了孙明珏和林培，打算到隔壁城市一个味道正宗的本帮菜餐馆去大吃一顿。

北京时间的生日凌晨0点，靳鸥的生日祝福消息准时来临。过去很多年，靳鸥的生日祝福永远走在第一个，0点时分，一分不差。即使今年自己已经身在国外，她完全可以偷懒按美国时间来，也就不用熬到半夜去卡那个0点，可是她也没有。中国人的生日就是得按照中国时间过，这是她俩一直都认同的观念。

靳鸥的消息说：“亲爱的乐乐，祝你生日快乐，天天快乐。新的一年，依然要心想事成，所有的努力都有回报，所有的所求都有所得。如果你想去远方，愿远方对你好。但不管你去哪里，要记得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姚乐看着靳鸥的消息，眼里一片酸涩，不自觉湿了眼角。和靳鸥做了十几年的朋友，她永远是最懂得自己最想要最在乎的是什么的那个人，所以即使两人一直身处异地，她的祝福总能送到心坎上。姚乐突然想起李明对自己不专一的评价；其实自己所有的专一都给了靳鸥吧，姚乐欣慰地想。

因为是生日，这天早上姚乐纵容自己在床上多赖了半个小时。在有的事情上，姚乐有些执着的小迷信，比如新的一岁开始的那一天必须平平顺顺、开开心心，这样这一岁都会平顺开心。所以她生日的第一件事便是由着性子多睡一会儿，这样这一岁都可以随心所欲，算个好兆头。

半小时后，姚乐起床换了一条红色的裙子。她在镜子前转了几圈，看着大红裙摆随着自己的转动划出漂亮的弧线，眼睛也笑出了两条弧线。她要穿着这条裙子好好过过这个生日，昂首挺胸地去学校、去餐馆，漂漂亮亮地，得意洋洋地，这样的生日再好也没有了。

裙子还没欣赏完，手机突然响起来，屏幕上是那个熟悉的卡通头像。姚乐开心地接起视频，时隔几个月，姜维舒朗的眉眼又一次出现在屏幕上。

“好看吗？”姚乐就着穿红裙的好心情，把手机架在桌上，走远几步对着屏幕又转了个圈。

“好看。”姜维笑了，笑得温柔，“傻乐，生日快乐。”

姚乐也笑得眉眼弯弯，姜维很久没有消息了，今天却记得祝福她的生日，她还是很开心的。这样的生日真的再好也没有了。

姜维知道她的生日她并不惊讶，毕竟大三时的生日是姜维陪她过的。那时GRE已经考完，但两人仍然保持了一起自习的习惯，虽然不用像考前那样高强度地自习，但两人每天在一起的时间依然很多。大三的课程繁多，学业繁忙，有时候课表能从早上八点排到晚上十点。姚乐生日的那天便非常不凑巧，晚上有个工程实验，从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到晚上实验开始之间只有一个半小时。为了节省时间，姚乐决定拉着姜维去全学校最高大上的二教工食堂，吃全校最贵的20块钱一份的两荤三素套餐。

姜维对她这个宏伟的计划哭笑不得，试探地问她：“你确定二教工就可以？不然实验结束我请你去学校外面吃东篱大酒店吧？”

姚乐大手一挥：“不需要。大张旗鼓地过生日不符合我日理万机的人设。”

姜维看着她一脸大义凌然，知道就算天塌下来姚大学霸也是学业第一，不会为了过个生日便浪费宝贵的学习时间。他决定换一个切入角度：“那我给你买个蛋糕？”

姚乐一脸困惑地看着他：“就是最小的生日蛋糕咱们俩一餐也吃不完，难道带着去做实验吗？”

最后姜维还是在二教工食堂给姚乐买了一小块抹茶蛋糕。没有蜡烛，姚乐在她的两荤三素套餐中找了根切得很细的胡萝卜丝插在了蛋糕上，这个诡异的生日蛋糕让两个人笑了一整顿饭。姜维给她和蛋糕照了一张合影，红配绿的萝卜抹茶蛋糕，女孩拿着个塑料叉，乐得眉眼弯弯。这张照片至今依然躺在姚乐的朋友圈，虽然因为三天可见的设置而不再被外人看到，但姚乐一直记得。她给照片配的文字是“傻乐的生日”，底下点赞和评论的第一个人都是姜维。姜维的评论也很短，就一个字“傻”。

出了食堂，两人并排往实验楼走。姜维不太甘心，又问姚乐：“要不周末咱们再补过一个吧？”

姚乐舔舔嘴角，舌头上还留着抹茶的微苦和蛋糕的香甜：“不用了，这样很好。而且……”姚乐突然转过头看着他，脸上笑容扯得更大，两只眼睛亮亮的。她指指自己的鼻子：“看到如此实在，如此好养活的我，你是不是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想今后年年生日都要请我吃个蛋糕了呢？”

姜维摸摸她的头，宠溺地笑着说：“真的是傻。”

姜维和姚乐很久没有联系，必然要再聊聊最近的生活。姜维说这学期的课业都很难，作业很多，项目也多，一直都非常忙碌，但是其中一门课成绩不错，得到了任课老师的赏识，暑假可以留在那个老师的研究组帮忙，还能挣一笔生活费。对于硕士来说，暑假时间长且自由，可以安排不少能为自己简历增色的活动。大多数人都会去找实习，但是能找到实习的人其实少之又少。对于没有实习的硕士，能留在某个教授的研究组做项目是最好的去向，既能积累项目经验，也能拿到一笔助研补助。然而这样的机会也很稀有，要有教授能看得上自己，还需要这个看得上自己的教授有足够的科研经费能出得起助研补助。姚乐为姜维能得到这样的机会感到非常高兴，她给了姜维一个大大的祝贺，又多说了几句加油鼓劲的话。

两个人正有说有笑，姜维那边的屏幕上突然出现一张陌生的大脸。一双小眼努力瞪得很大，仔细地打量着姚乐，调侃地问：“哟，姜维，这是谁呀？”

屏幕一顿摇晃，陌生大脸有着清亮的嗓音：“姜维，咱俩一起住这么久了，每次问你你都说你单身，原来还藏着个这么可爱的红颜知己呢？昨天才搭上了P教授，今天就屁颠屁颠来汇报了。”

只听得姜维说：“滚滚滚，别瞎逼逼，上课去。”

陌生大脸一阵大笑，声音渐远，可能确实是上课去了。

姜维再次出现在屏幕中，两个人都有点微妙的尴尬，又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虽然这个小插曲直接缩短了和姜维的视频长度，但那一声“红颜知己”还是让姚乐莫名开心，对这个陌生大脸的印象都好了很多，她甚至决定去掉“大”字以示尊重，从此只叫他“陌生脸”。

姚乐到了实验室，发现姜维给自己发了个红包，500块钱，红包的备注写着“傻乐的抹茶生日蛋糕（最大尺寸的）”。过了五分钟，又来了个红包，这次只有20块钱，红包上书“忘了萝卜的钱”。姚乐忍俊不禁，把两个红包都收下了。

生日的下午竟然要在B教授的收敛性证明大会上度过，姚乐觉得非常郁闷。她一早上到办公室就把下午要用的仿真结果都保存下来，整理好做成了一个报告。说实话，收敛性证明大会去了快一个学期，姚乐觉得自己一点长进都没有。每周要跑几十个各种各样的仿真，但大多是差不多的系统，调整几个参数或者调整一下阶数，再重复做着相同的分析。仿真跑了没有几千也有大几百，但是姚乐一直不是很明白这对证明算法的收敛性有什么帮助。难道是要用穷举法来证明收敛性吗？她曾经委婉地问过B教授这个问题，B教授只是含糊地说如果找不到证明的思路，就多看看仿真找灵感。姚乐觉得这个答案似乎有些道理，但是跑了这么久的仿真，她并没有多出多少灵感，反而因为长期沉浸在这种重复劳动中多出了不少麻木，再看这算法也没有初见时的激动和野心勃勃。

姚乐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大会越来越鸡肋。隔三差五地她总能听到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呐喊：“别去了，浪费时间！”可每次这声音一响起，另一只大手就会立刻伸出来将它按捺下去。无论感情上还是理智上，她都不愿意对自己承认，她花费了很多时间精力去做的这件事很有可能是无用的，所以她宁愿继续投入下去，期望再坚持一会儿就能峰回路转，到那时这些投入就都不会是浪费。很多年后，她才学习到，这其实是个很常见的经济学概念，叫“沉没成本”。

下午收敛性证明大会照旧是一群学生轮流和B教授展示各种仿真结果，然而大会快结束却出了件不同往日的事。一个男生突然从人群中站起来，对着B教授说：“老师，这个暑假我还是要回家。”

B教授抬头看了看他，又环顾四周看了看其他学生，对男生做了个按下的手势说：“咱们单独说。”B教授语气颇有不满，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学生都仰头盯着两人。

姚乐认识这个男生，他是B教授实验室一个博四的学生，据说是全实验室的劳模，从不偷懒，日日从早到晚泡在实验室，自从进了B教授实验室就没有放过假，连家都没有回过。

男生似乎没有感觉到B教授的不满，固执地说：“就在这里说吧。我三年多没有放假了，今年我想把前三年的假一起休了，回家结婚。”

B教授坐直了身子，回答他：“往年没有休的假就作废了。如果你想回家，博士生暑假有两周休假。”

男生坚持说：“两周结婚不够，我想休一个月。如果不用之前的假期，就等我回来每天多加班几个小时，把时间补回来。”

B教授对他的坚持非常不满，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却也不好发作，只能把眉头拧成了一股麻绳：“不行。我给你付这么多工资，是让你来给我干活的，不是让你放假用的。”

男生不为所动：“那我就不要这个月的工资了。”

B教授气急了，但对方话说到这个份上，确实没法反驳。他顺了顺气，说：“那你干脆放一个暑假吧。整个暑假的工资你都别要了，我再去雇个硕士来代替你。”

“好！”似乎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男生终于妥协了。

B教授见他软硬不吃，气冲冲地走了出去。会议室里安静了一会儿，悉悉嗦嗦的清东西声重又响起。

“哎，辛辛苦苦给教授卖了三年多苦力却得到这么个无情的待遇。”姚乐身边突然响起一个女声，是B教授实验室一个学姐。学姐凑到姚乐面前，脸上带着八卦的神情。她冲着刚刚那个男生的背影对姚乐努努嘴：“你知道他为什么非得在这儿说吗？”

姚乐不明所以：“为什么？”

学姐神秘地一笑：“他从这个学期开始就和B教授说了暑假要回去结婚，但B教授一直不准他走。现在眼看婚期快到了，假迟迟请不下来，新娘子天天在家以泪洗面，他才决定破罐子破摔，要当着所有人面逼着B教授划下道来。”

姚乐听着这个内幕，感到一阵不适：“他家那么远，结婚这么大的事，请一个月假也正常吧？而且不是实验室劳模吗，这一个月的假怎么也早补回来了吧。”

学姐不屑地撇了撇嘴：“老实人好欺负呗。一早就被教授看出来是个逆来顺受的，还不可着劲压榨你。资本家的丑恶嘴脸就是这样的。”

姚乐看着男生落寞的背影，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堵。

从收敛性大会回来，姚乐回办公室找到了孙明珏和林培，一起开车去了餐馆。三个人点了两个餐馆招牌菜，两个素菜，孙明珏和林培还给姚乐买了一个冰淇淋蛋糕，每个人都吃得很快活。

饭吃了一半，姚乐突然问林培：“你今天下午是不是去找S教授说那篇论文的事了？怎么样？”

姚乐和林培发现论文结果不对后，和孙明珏三个人商量了一次，最终决定把他们的发现整理成一个报告，先给S教授看看。林培支吾了一下，几次提起话头又几次停下，想了想又重新说起：“我其实不太拿得准S教授的意思。不如你们帮我分析分析？”

林培下午拿着他和姚乐准备好的报告，去和S教授详细说了他们的发现，从发散的仿真结果到系统与算法假设不符，讲得非常详细。

S教授表情越听越严肃，他拿过报告反复地看了几遍，然后很慎重地问林培：“你确定吗？”

林培肯定道：“至少对于报告上写的东西，我们非常确定。我和姚乐反复检查了好几次。”

S教授坐在大大的办公椅上，仔细对比着报告上的输出图和论文上的输出图，良久都没有说一句话。林培坐在他对面，看着S教授严肃的神情，觉得他们可能发现了一件会轰动学术圈的大事。他想起来很多著名教授被发现学术结果造假的报道，突然觉得自己也要成为那样的维持学术纯洁性的斗士了。他不禁在心里默默又琢磨了一番，想着自己是不是还能为这场保卫战提供更多证据。

林培心潮澎湃地等了很久，S教授终于开了口：“其实他们这个论文也不能说是错了。”

林培心里咯噔一下，什么？

S教授抬头看着林培，露出慈爱的笑容：“算法收敛性证明一般都需要有很多假设，但是生活中哪里找得到那么多完全符合假设的系统？工程实际就是要懂得变通的。即使系统不符合算法的假设，也都可以试试。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行？年轻人，大胆尝试前人未探知的领域，在方法上不拘一格，甚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历史上很多的突破性成就给我们的经验，也是学术的真谛啊。”

林培措不及防地被灌了一碗鸡汤。虽然这鸡汤一听就是现煲的，匆忙得好像是从鸡汤金句的货架上草草收拾了几个将就能用的就一锅炖了，水还没怎么开就急急端上了桌，飘满了文不对题且避重就轻的勉强，但这并不妨碍林培被这鸡汤灌昏了头，心里那点维护学术纯洁的壮志豪情迅速地消散了去，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做学术抓不住真谛的自惭形秽。因为这一点自惭形秽，他甚至忘记了输出图隐瞒了发散部分，把不稳定的结果伪装成稳定结果，才是这个论文最大的问题。

林培战战兢兢，非常实诚地问：“那我回去再试试？”

S教授转转眼珠说：“不，你还是再去找个其他的算法吧。”

孙明珏听完林培的描述，对此人的不开窍唏嘘不已。她教育林培：“S教授的意思是让你别再追究A教授和C教授论文结果造假的事了，假装自己不知道。”

林培脸上更茫然了：“为什么？”

孙明珏道：“这还能为什么？你现在根本没有能定罪的证据，只有一个近似模型的仿真结果和一个基于系统条件和算法假设不符合的推测，这样的证据他们随时可以再随便做一张最后确实收敛的图来反驳，反正你也拿不到他们的原程序和原图，没法反驳他们。而且论文大多数是手下学生写的，两个教授恐怕都不知道结果到底是不是真的造了假，到时候他们不光不会怀疑自己的学生，反而会觉得是你在碰瓷。你就是一个小硕士，大不了以后毕业了就不管了。S教授可是还要在学术圈里混下去的，和哪个教授不得保持好关系？尤其A教授那样的大牛，他那样的江湖地位，一句话就能拒掉你的论文或者拿掉你的科研经费申请，到时候只能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对S教授来说，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对着学生不能这么明说罢了。”

孙明珏人间清醒，林培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