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旅|印度西藏自治區:沒有照片的旅程03
【Mundgod】
十五小時的搖搖晃晃後,約莫晚間九點左右我們來到Mundgod的果蒙僧院,稍微整頓過後等待隔天一早便上工。
Mundgod這地方和Bylakuppe一樣在卡納塔克邦,邦加羅爾的西北方,車程約八至十小時,是目前南印度最大的藏人屯墾區,而在這裡寺院系統則分為哲蚌寺及甘丹寺兩大系統,這兩大系統也都是在藏人世界裡數一數二大的寺廟系統(也許用白話文講一點就類似台灣的第一志願的概念吧XD),舉具體的例子來說,洛色林新落成的大殿是全印度目前最大的藏傳佛教大殿。而其中哲蚌寺又可以細分為洛色林及果蒙兩間僧院,甘丹寺則分成東鼎及北鼎兩僧院,而我們前半不跟著醫療團的行程多半在果蒙僧院裡進行,後半段的衛教行程則多在洛色林僧院系統裡。
其實個人覺得這裡的僧院系統真的有點小複雜,自己也是問了很多人才稍稍搞清楚的,但其實就在哲蚌跟甘丹的附近,尚有直接隸屬於達賴喇嘛的女尼院,及屬於完全不同教派的噶舉派的Karmakagyu僧院。
初來此地,很強烈的感覺便是這裡的氛圍和札什倫布寺很不一樣,要講比較世俗化、現代化嗎,我想也有可能是人比較多,沖淡了我們對於寺院那寧靜與莊嚴的想像,但有趣的是仍就可以看見其中的複雜與矛盾,更多、更不同的面向。
在Mundgod這裡,來的人幾乎都是哲蚌寺裡頭自己的僧人,幾乎沒有印度人,但仍舊有些住在藏人社區裡頭的藏族人。
雖然照片都不見了,不過記憶深刻的是,其中一天我拍了一張有兩位婦女的照,其中一位穿著沙麗、手上畫著henna(她說是她自己畫的)、並用一些新鮮的花朵做成的髮飾,另一位則是穿著藏族婦女獨有的圍裙(是結婚過的婦女才可以穿的,因為通常是由她們的丈夫織給她們的),兩人有說有笑的那個畫面。
而義診的時間拉長了,來的人相對分散,也多了些空閒時間可以到處走走,其中一天早上一位翻譯說要帶我們去看辯經。
藏傳佛教其實是一個還蠻重視對經文的思辯能力的支派,所以這裡的僧人不只課業繁重,要學習藏文(而且還要另外學習一個草寫體)、背誦經文之外,還要對於經文其中的東西具備辯論的能力。每天早晚各一次,僧眾們必須集中到辯經場,兩兩一組,互相辯質,簡單來講有種辯論的感覺XD。
帶我們去看的翻譯還順勢跟我們稍微介紹了一下哪個僧人是從蒙古來的、哪個從馬來西亞來的、哪個從歐洲來的等等,我們訝異於他怎麼都認識,他則笑說其實這裡誰才剛來、誰從哪裡來,都或多或少會聽說的。
【關於人】
在藏人自治區這邊,語言能夠溝通,可以同我們聊天的大概就是擔任翻譯的僧人,若非來自中國或有特別在他們僧院的華文班學過的僧人,其餘幾乎都是用藏語溝通,或偶爾與同鄉人用方言談話。
而關於語言,其實也並不是每個來此的的僧人一開始就都會講藏語的,更遑論讀或寫,這得回到這些僧人流亡來印度的時間點、年歲、故鄉等談起。
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出發前總覺得對於當地人的面孔仍舊覺得十分模糊,因此而焦慮難耐了好一陣子。
大抵而言,遇到的翻譯幾乎都是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的年輕人,他們大部分都是十幾歲時從自己的家鄉,從青海、甘肅、四川等地前來。
「前來」。
說得如此輕鬆,其實簡單來說就是偷渡。
先想辦法抵達拉薩,再靠點門路、跟著領路人一路越過中國邊界,先到尼泊爾的難民營去作登記,再輾轉來到在印度的難民營,登記自己要被分發的寺院系統。
而前前後後大概要歷時二十幾天至三十天,而方式就是靠自己的雙腳,用走的,且只能挑夜晚的時間前行,白天則躲起來休息。
而第一波大量流亡來此的難民大概集中在一九六零年初期,隨達賴喇嘛而來,印度開始核准屯墾區開始,第二波有人是從一九八九年去切割,第三波則從一九九六年。
但這些也僅僅只是大抵而言。
我們知道一整個流亡藏人族群在什麼樣的歷史氛圍下被迫流亡至此、也知道時代年分、幾個定居點,我們知道如此之大的敘事,卻對每一個個別的人陌生,他的生命故事即使有雷同,也絕對跟另一個人、任何一個人的不一樣,但這些小敘事卻如此朦朧不清,沒有人留下這些人的臉孔。
後來在與焦慮打滾了好一陣子後,卻又因各種現實條件而不得不讓這心底的難耐暫且擱著,但抵達了這裏之後,卻意外發現跟翻譯有很多的相處時間,多到不聊到他自己的生命故事都很難的那種XD。
這裡,每一個人都是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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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Bylakuppe那邊時,因為空閒時間較少,只能邊作手邊的工作邊偷聽翻譯和醫師們的閒談。像牙醫診間這邊的翻譯說他八歲就從西藏來了,現在十九歲,剛從色拉那邊的僧人學校畢業。
八歲,同行的幾乎不認識,雪地裡就這麼走著,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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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Mundgod後,因為工作分配有了些調度,開始有一些空閒時間和翻譯們認識。
在藥局那邊幫忙時的翻譯是一位來自青海的翻譯,來這裡六年了,現在二十九歲,當初是從西藏拉薩、尼泊爾的陸路來的,前前後後包括找領路人,到實際偷渡,也零零總總大概經歷了幾個月的時間。
有別於一開始我們以為他們不會信任微信這樣的聯絡管道,後來想起來不覺有些好笑,一開始甚至還以為他們寫回家的家書會不會被阻撓、難以送達等,但他說他會和家人用微信,即便他們也知道不太安全。
其中也聞得出幾分矛盾,他說他覺得中國現在那邊的環境及經濟條件都比現在他們待的屯墾區好很多了,「但是為了讀書,還是要來這裡。」讀書,指的即是來僧院,甚至很多僧人是為了這輩子一定要親眼見上達賴喇嘛一面因而遠道而來。
而有趣衝突的是,僧院裡休息日的氛圍,在莊嚴肅穆之下其實細看之下更有幾分輕鬆與悠閒。哲蚌寺僧院的休息日是每週一,他說他喜歡在休息日用手機看《中國好聲音》,偶爾還讀讀三毛的書(還問我讀過她的書沒有),偶爾有些閒錢便去去僧院區裡的商店、咖啡店,甚至印度村的市集,或花個一百盧比(約五十台幣)與其他人包車,或花四十幾盧比(約二十幾台幣)、搭一個小時搖搖晃晃的巴士,去到城裡買買日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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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幾天,換到了掛號組幫忙,和另一位翻譯攀談起來。
他今年三十三,青海人,來這裡十二年了,二十一年前在中國的老家出家,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年。
「你出生的那年,我剛好出家,一九九七。」那位翻譯左眼有些殘疾,看起來左眼有些失焦般,但當他說出這句話時,雙眼卻直勾勾地直望進我瞳孔裡一般,忽然的錯愕之間也恍了神,恍若我們因著一九九七那個時間點,而被連了起來。
一九九七,有人喧騰著香港的未來,有人出生,有人領了他的第一份老人年金(我出生那天剛好是外公的六十五歲生日),有人苦難,有人出家了,一九九七那一年,世人們在做什麼?
他還說二零零八年,西藏暴動那年(來這裡之後才更深切認知到二零零八年這一年對他們來說多重要,像一個分野,他們不斷提及)之後,光從青海到拉薩便明顯比以往艱難許多,拉薩的一切入口都變得更嚴格管制。
那是藏人的中心,如今觀光客如織(但觀光客也多半跟隨著當地警察的監視),穿著僧袍的僧人,或沒有穿僧袍的藏人,卻變得幾乎難以踏進拉薩一步,反倒觀光客大批湧入,觀賞著官方重新打造的碧麗輝煌的大殿、聽著官派僧人述說著官方那一套版本的西藏故事。
官方管得越來越嚴,書信、回家都變得困難,甚至因為會被懷疑要從拉薩到尼泊爾的陸路過去印度,就連進拉薩都不准。
而他也是那許許多多來了就從沒回去過的僧人之一。他也從沒回去過。
當年每年都還有近百人來此,近年來,每年幾乎只剩幾十人從中國來,反倒從尼泊爾、拉達克(北北印的一帶山區)印來僧院體系裡出家的小喇嘛越來越多,而這些多半不是因為文化與宗教的共同基礎,反而是物質基礎的欠缺,是因為家裡經濟窮困而將小孩送出家。
像曾經遇到一整個班的小喇嘛,年紀不過七、八歲至十二、三歲,全部都是剛從尼泊爾來兩三個月的小喇嘛,甚至藏語翻譯一時之間也無用武之地(因為他們藏語也還不太會),但那次剛好在座有個看起來已經待比較久些的小喇嘛,他也從尼泊爾來,但藏語已經很熟悉,加上還會一些印地噢,於是當場成了我們另一層的翻譯。或在女尼院時,遇到的最年輕的小女尼,十一歲,才剛從拉達克來,她說她還沒回去過,但從南印回到她的家鄉要至少五天的奔波(我們用英語溝通的,她的英語不錯)。
當年偷渡來的陸路,他說他們那一群人總共三十二人,一共走了二十二天,而幸好走的時候是夏天,沒有下雪,因而比較不艱辛一點。但只能夜行,白天睡覺。
夜行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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