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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an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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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是一種處境,好的寫作便是身臨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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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在徵文截止前,簡單答個問卷

先寫兩句流水賬:早在她鄉WomenOverseas看到這個徵文,然而徵文截止日恰逢我博士畢業論文的截稿日。想想論文進度堪憂,非得狠命趕工不可,多半是無緣參與其他活動了。話雖如此,一個月將過,以我的標準固然已算勤奮工作(每周能往論文上加個千把字),但回顧一下,其他摸魚雜事亦未少做。導師又意外地態度和藹起來,大概期望值觸底反彈了,竟然對我自以爲無甚進展的夏季工作大加贊許,還主動提出可寬限兩周時間(此前放的狠話是九月底不交,他就不當我導師了)。此言一出,我的摸魚程度又變本加厲起來。生理期呀,偏頭痛呀,體檢查出了子宮肌瘤呀(咦——倒都是些非常“女性”的理由),都成了周末兩天名正言順歪在床上看小説的理由。周一勉强工作了一日,今天又憊懶起來,一上午只磨蹭出三行字。看到室友發來消息,說我家附近小書店有年輕華裔女作家簽售會,又説起論文之無聊,若能發表些創意寫作的内容多好。於是忽然想到把Matters推薦給她,並想到這期徵文,決定下午的摸魚就是這個了。雖然沒有謀篇佈局的閑情逸致,但答問一番應是不那麽費力的事。今年在Matters上沒少做問卷,從新春活動三八節,感謝費心組織活動、出題目的人,給我一個機會把想法化爲公開的文字。

  • 如有屬於你的生命書寫,會是什麼故事?

讀過許多故事,作爲讀者、作爲編輯、作爲也寫作的人。想一想,曾經打動我的文字,無論文體怎樣、文筆如何,應該都屬於“生命書寫”的範疇吧。真實的生命故事,自有動人的力量。藝術才華可以爲之增色,但引人共鳴的核心,總是那些能在你我生命中相印的時刻。

我希望我寫下的,也都是自己生命的故事。那其中有很多人所共通的,細緻又複雜的情感:對親人既覺眷戀又覺束縛,對朋友真心欣賞又偶爾嫉妒,在天地悠悠的壯麗面前震撼又惆悵,愛情的喜悅與患得患失,失戀的成長與自怨自艾,理想主義的熱情與審視現實的沉重,知其不可而爲之的勇氣與面對不可抗力的恐懼……

然而,若去貼上種種“小衆”標簽,我的故事又可以顯得不那麽“共通”(真的嗎?):我是“單親”家庭的小孩,由媽媽一個人艱難帶大,但又有幸享有諸多“東亞家庭”不具備的童年自由;我有著所謂女兒身(雖然也不符合對女性身體的刻板想象,肩寬體毛重,頭髮硬直如魯迅,小腿肌肉堪比駱駝祥子),卻自認是“不男不女”的假小子;我的性啓蒙是“BL”耽美同人,至今情欲想象仍然是“二次元”的,有過的性關係對象幾乎都是女性(也就是所謂“女同性戀”);而且我的親密情感喜新不厭舊,質疑一對一的二人排他親密關係,自認接受“Poly”和“開放關係”;我曾以“國學”為專業,沒事喜歡寫寫舊詩、讀讀古文,真心熱愛中文、珍惜傳統歷史與文化,卻又痛恨其父權糟粕;我從搞“拉拉運動”開始關心政治,決心以“女權主義”為畢生事業,也決心反抗一切要將活生生的人淹沒在“集體”中加以犧牲的“主義”們……

如果我能夠真誠地寫出自己的生命,所有這些,一定會在我筆下以各種方式重現。

我與文字緣分極深,有時覺得幸運,也有時不免爲之所障,陷在文字思維中,忽視了切身的感覺情緒。“生命書寫”之强調“生命”,或許還有一層就是提醒我生命感覺對寫作的重要。我一歲識字,兩歲背詩,五歲開始寫作,六歲便有發表,還有幸在十二嵗、十四歲時就出版過兩本個人文集。偶爾厚著臉皮回看舊作,不免覺得,十二至十四嵗間那本,囿於文字、失卻本真,讀之囉嗦尷尬;反而更小的時候寫下的那些,還有讓我眼前一亮的。究其原因,也是童年時更關切一草一木,記下的多是所觸所感的直接體會。而青春期就常常陷入似是而非的“哲思”,文字頗多佛家所謂“戲論”矣。

  • 有寫作同伴嗎?你希望聆聽者/讀者是怎樣的?

我不是富二代,但是寫作方面卻是“二代”,可説是特權階層。雖然也不是什麽書香門第,母父家中都是貧農,但母親和父親是高中同學兼詩友,在中國七八十年代的對開放的向往中,算一對共同寫作結緣的“玉女金童”,我可以説是生下來就有寫作的同伴。風花雪月不能當飯吃,父親把母親辛苦攢下的奶粉錢拿去印了詩集,也是離婚時的罪狀一樁。但我相信,也一定是寫作助長了母親絕不容忍“喪偶式育兒”的獨立秉性,讓我能在幸福的“無男之家”長大(從不需要折騰馬桶圈、夏天也可以自由裸奔!)。

雖然從小寫作甚至發表,但隨之而來的期待甚至比較,卻讓我一度反感“少年/少女作家”的頭銜,放棄寫作多年——現在亦遠未到有底氣說自己已經“重回寫作”的地步,但真心希望可以漸漸做到。
放棄寫作,實際上就是放棄了面對聆聽者/讀者的公共寫作,因爲文字仍然是我每日依賴的東西,寫下煩惱如同卸下。但止於自言自語、私下分享給密友或愛人的“寫作”,與面向“世界”的寫作,確乎有很大的不同。雖然不至於認爲非得“文以載道”,但我相信寫作是公共的,寫作是對更大世界中陌生多樣個體的訴説。我不知道什麽樣的人會聼我要說的故事,但我知道自己不希望只聼到自己的回聲。
我當然希望得到和我有著相似“標簽”者的共鳴,就像我自己作爲讀者,也會優先去讀同爲亞裔、性少數、女性作者的作品。當我寫作時,我心中想到的傾聽者,是那些我也希望去用心傾聽的、在我自己的生命中打動過我的人;她們中大部分確實是“女性”和“拉拉”。但我也相信,優秀的作品,會直指生命經驗的相通之處,那是超越標簽的,而且具有連結不同標簽下人群的力量。實際上,曾經打動過我的人和文字,也有很多來自跟我非常不同的生命經驗,讓我更加理解了自己曾經感到陌生的人。真的很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寫出這樣可化爲橋梁的文字。

  • 理想中的女性社區是什麼模樣?

就像我理想的“世界”一樣:多種多樣!但是,這多種多樣中,不包括排斥溝通的暴力。我很喜歡Hannah Arendt的比喻:世界像一張衆人之間的桌子,它讓我們分離但又連結著我們。
圍坐在桌邊的我們,不是混沌的“一體”,而是能越過桌面看到彼此、與彼此溝通交談的獨立個體。也許有時有人想離席自己待著,也有人會在桌上哭鬧起來,但只要不把這桌子破壞和掀翻、不徹底毀掉溝通的可能性(就像一些强權和戰爭所做的那樣),那麽仍然有不同的人圍坐的桌子,在我眼中就仍然是一個活著的社區。

雖然不想性別本質論,但是對於“喜聚不喜散”的我來説,女性社區是會給我更大的安全感。因爲在我有限的經驗中,女性社區確實不太會破壞和掀翻桌子——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漸漸地人們都離開了那張桌,但是熟識了的人也會在其他桌上再相見。實際上,就算不是女性社群,在一切社群中,都往往是女性在承擔著維護這張“桌”、收拾破壞后殘局的工作,儘管她們甚至常常“不能上桌”。

  • 想像身處女性社群,你會想扮演什麼角色?

很不幸,外向又話癆的我,可能不時會是那個好不容易沒了爹的女性空間裏像“爹”的角色,是上述“桌子”上講話最大聲最鬧騰,乃至吵得有人默默離席的角色,需要不停地自我反省和提醒……
但其實我真正想扮演的(可能也算是努力做到過一些),是上述“桌子”的鋪設、修補者:能讓大家圍坐在一起暢所欲言,又能及時覺察到誰待得不舒服、去溝通、去彌合分歧。這大概是我最想做到的事情,無論我今後有怎樣的事業,是寫作、是參與社會行動、還是成爲教育工作者,一定都希望往這個角色上接近吧。

  • 分享屬於你的女性友誼故事?

那可三天三夜都説不完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們幾乎都是女性。在我看來真正的友誼總是建立在彼此真誠地相互溝通、瞭解之上。和女性之間似乎更容易建立這樣的友誼,雖然很多時候女性更“善解人意”正是在父權社會中普遍處於“下位者”地位的表現(無論生理男女,總是下位者需要“揣摩上意”而不是反過來)。這些友誼有些一度燃起愛情的火花,有些發展成深厚的親情,有些則是志同道合的情誼,但無論給予怎樣的分類,我所珍惜的絕大部分事物都是女性教給我的。

  • 有哪位啟發過你的女性?是如何被她吸引的?

和上一題類似,因爲太多,所以想要偷懶不寫。。譬如我母親,我母親的母親,我小學時的幾位女同學和女老師,我中學時情竇初開的對象和女性好友們,我大學時的好室友(至今也在一起合作討論女性話題),我的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正式、長期的女朋友,和很多很多吸引過我、啓發過我,有過或沒有過浪漫關係的女性朋友……她們吸引到我的才華亦是千姿百態,但如果非説有什麽共同點,可能就是她們身上那一股不畏逆境的堅韌的勁頭。我決不是想要歌頌造成女性苦痛的處境,爲之强加什麽“吃得苦中苦”的意義;但深切瞭解對方的處境與掙扎之後,確乎會更爲貧瘠石縫中仍然盛放的花朵動容。

  • 何時意識到女性議題的重要性?

就像寫作一樣,在性別方面我也有某種認識上的特權。兩歲開始就跟著母親一起生活,見證她作爲女性的生存之路,我很小的時候,就和她一起經歷和探索了“女性議題”的重要性。在我剛剛意識到自己“不男不女”的童年時期,還遠沒有“跨性別”“順性別”這些概念,我就認真地苦惱過,假如我不認爲自己是“女性”,是不是背叛了我明明想要去關注的、母親讓我看到的“女性生命經驗”?因爲那時候,“女性議題”就已經是對我非常重要的事情。前述的兩本我少年時期出版的個人文集,也都有意地冠以《女孩子的XX》之類書名,來强調女性寫作的經驗,儘管我從來沒有一秒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子”——我對自己身體和性別身份的彆扭感受,和我想要“增加女性議題可見度”的願望,在我童年時就有過糾結了。

因此,多年以後再看到如今所謂“女權vs跨性別”的爭議,倒有種往事重現的感受。童年時期,我顯然還是選擇了用“女孩子”來標記我的公共寫作;但是我也不是非得犧牲我的感受——我剃寸頭、穿“男”裝、喜歡其他女孩子、慢慢發現了讓我更舒服的身份標簽和説法,比如拉拉中的“T”,比如中文裏的陰陽同體、“不二法門”,和英文裏的“gender queer/non-binary”……我意識到,我的感受和我的立場,並不需要非此即彼地對立,我可以既保留自己“不男不女”的感受和身份認同,也選擇“與女性站在一起”,將女性、女同性戀/拉拉、女權主義者……作爲我的“政治身份”。雙腿之間的東西的確對我們的處境有著不合理的過大的影響,可是如何去看待這樣的處境,去做出自己的選擇,也需要雙耳之間的東西來參與。雖然上一題説到給過我啓發的女性很多,但我也見過太多身爲女性卻從來不關心“女性議題”也沒想過反思自身處境的人。而我也相信,如果男性不“用下半身思考”,亦是有可能用頭腦去理解和關心“女性議題”的。

  • 為何我們需要「女性寫作」?

我們需要“女性寫作”,不僅簡單地因爲需要“公正”,不僅因爲佔世界一半人口的女性能發聲的機會卻太少太少、而像我少年時那樣想要“增加年輕女作家可見度”,更是因爲,唯有理解“女性”——理解限制著人類主體性的“處境”——才能寫出更真實、更深刻、更慈悲的作品。

波伏瓦的《第二性》實際上不僅提出了女性作爲“第二性”的處境,也指出了“女性”就是一種被客體化的處境——有著男性身體的人,在面對强權的時候,多少也體會過這種處境,自古以來男文人自比女子的閨怨詩可爲一例。對於人的“處境”的重視,是波伏瓦的存在主義哲學比薩特等男哲人更加深刻的地方。未曾深切體會過人的處境可以有多艱難的一些(男)人,可能一味鼓吹“超越”,鼓吹“無論如何人都可以有精神的自由”,而很難想象處境的枷鎖之下,自由是多麽脆弱而可貴;他們的寫作也許充滿英雄主義和冒險精神,卻未免忽視了看起來不那麽“壯烈”“自由”的小人物,有著怎樣的複雜處境。

而有著“女性”處境並能對此深切反思的人,定是更好的寫作者,是能讓讀者身臨其境、對筆下人物亦心懷慈悲的寫作者(生理男性的作者未必不能做到,譬如我覺得《金瓶梅》和《紅樓夢》的一些部分,都讓人讀到對不同處境的慈悲之心、亦讓人對其間各個充滿不自由的人物,也身臨其境、感同身受)。


(哇……不知不覺三個小時過去了。我寫作真是超級慢。得去填論文巨坑了,剩下幾題,全都一句話帶過吧……)

  • 最喜歡的女性作品?怎樣的作品才是包含「女性視角」的寫作?

喜歡的作品也太多了,而且從理論到故事到非虛構各個類別都有,很難列舉出“最”來……至於“女性視角”,參見上一題,在我看來就是能夠關注到人類複雜而真實的限制性處境的作品。

  • 你覺得書寫的社群可以怎樣有所共通?

可以參考“理想中的女性社群”那題,在我看來共通的社群就是能夠“圍坐在桌邊”溝通交流的社群;寫作過程本身可能是很私密的事,但發表作品、互相評論,也是交流的方式之一。

  • 借用《最好朝南》的問題來問:「作為女性,『我』經歷了什麼?為什麼『我』會經歷這些?這些經歷對『我』意味着什麼?它們如何構成了『我』的一部分?」

參見第一題;“我”的“處境”尤其是性別的處境肯定是構成“我”的一部分,但如何看待這些處境也很重要;“爲什麽”往往沒有單一的、一成不變的答案,“意味著什麽”亦然;我認同“無我”的理念,但這不是虛無主義,而是在檢視“處境”的重要及無常。

  • 如何看待近年熱度高漲的女性主義,這股浪潮的走向會是怎樣?

熱度高漲了嗎?也許反對的聲音多也是高漲的一部分,嗯,那就樂觀地表示祝福吧!雖然歷史上已經好幾“波”了,怎樣傳承而不總是“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或許也是每一代女權主義者需要思考的處境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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