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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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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第三期|第六日-關於繳械(TW!)

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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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需要一個大大的trigger warning!trigger warning!trigger warning!涉及自殺、自盡的話題。

這篇文章需要一個大大的trigger warning!trigger warning!trigger warning!涉及自殺、自盡的話題。

往紅豆湯裡倒牛奶時,和露露抱怨,今天的題目好難寫噢。寫離開啊,對你來說確實很難。要不寫自殺吧,自殺壞。Xx壞,xx聰明,xx厲害,短短的動詞+形容詞結構,是露露常用的口頭表達句式。露露的原名是取自宋詞的鳥類,有時候ta真像小水鳥。那就寫自殺吧,這個熟悉、多變、複雜又孤獨的話題。

想了好久,該用“自殺”一詞,還是該用“自盡”一詞更貼切。“自殺”,強調的是“殺”這個動詞,一個決絕、狠戾的瞬間。刀子插入心臟,喉頭蠕動嚥下一把藥物,地鐵疾馳,縱身一躍。自殺在剎那發生,在剎那結束。它到來時,先前是向生的,而往後是被拒絕的。自殺是一種決絕的孤獨。“自盡”呢?“盡”更曖昧一些。自盡更像一種狀態,是延續的,是一根透明的木偶絲線,不可知卻精巧地牽動著幾百個細微的關節。自盡強調的是“盡頭”,相較於“自殺”的瞬時性,“自盡”鋪展的留白處似乎容得下更多的迴旋、思量。它將自殺發生的瞬間抽絲,細細紡成綿長的線,絲線纏住腳踝,人便被絆倒;或是魔術師勾住心臟,偷走它,於是與自盡共存的某些時刻,人的心臟被抽走了,不見了,消失了。自盡不是那麼決絕的,因此也不那麼孤獨,但哀,哀如影隨形。自盡更持久,更堅定,更殘忍。

其實離那些爛泥一樣每天躺在床上,背棄一切等死的日子已經過去一兩年了。那段孤立的日子裡,婉拒一切援助(婉拒的重點不在婉,而在拒,不是嗎?),醒著時問自己:1. 現在要不要自殺?2. 現在有沒有力氣實施自殺?3. 該怎麼自殺? 頹唐是房間裡的幽靈,有些時候,大腦分離出另一個意識,有時候意識浮在半空看身體蛀蝕床單。窗簾憂悶,房門緊閉,大半張床被髒污的衣物腐壞,沒有出口,死氣森森地縈繞盤據,而我已毀壞零落到無法覺知其存在。被自盡的念頭網擒,自殺的循環便東升西落。即便是在夢境的深深處,自盡似深潭,殺意幻化海妖水鬼,棲於一汪靜水底下的漩渦,而我總受鏡湖底哀婉而卓絕,空遠卻詭譎的哭啼蠱惑,溺斃其中。

過去一年多,艱難地於現實墾荒、重建生活秩序後,終於意識到如月一般恆久懸在頭頂的死志,於是進入與它的對抗裡,時時刻刻。愛人,也學著接受被愛,交新朋友,將渾噩的日子排布成蘋果日曆裡紅橙黃的日程表,黃代表家務,灰代表學習,粉代表工作,橙代表閱讀觀影寫作,綠表示我該做點運動了,藍表示今天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我嘗試做新的事情,強迫自己在等車、吃飯的空檔讀書以復健閱讀能力,強迫自己開口說話,即便口音蹩腳可笑,說出的東西愚蠢到往後想起會尷尬得抽自己耳光。我自廢墟掏撈出那些還未徹底朽爛的皮肉,擇選爬滿蚊蠅的骨骼,將它們細細分揀,再謹慎烤煉成磚塊,笨拙地堆壘以抵禦死意潮漲。

但仍有兩次,堤壩似海市蜃樓,玩笑般地消失,一面映照著死亡的鏡子擋在它的面前,衝動便淹沒我,將我再次推向自殺的邊界。它們在日記裡被寫作:

2024.3.2 自杀冲动,挡也挡不住,差点卧轨,没了。

2024.6.29 强撑着起来做家务消解压倒性的恐慌,有一瞬间特别想死,不为什么,只是因为长久以来与死亡冲动对抗垒起的防线又突然凭空被抽走、消失了、不见了。总有这么一些时刻,只能自己熬过去。矫情吗?可是患精神病就是这样的,anyway,崩溃的时候只会觉得死了就死了。

2024.6.30 昨天尝试跳楼,爬上阳台,又被露拦下来。每次尝试自尽后的一段时间,都会因为解离反应而非常平静,感官与情绪像暂时被人抽走了,因此不会有任何波动。

寫到這裡,又有些困惑了。來咖啡館寫作的兩公里路上預設的內容,像沙鑄的鬼城被莫名的風吹散,渺渺,我重新匍匐荒蹤。真的有那麼多迂迴的隱喻嗎?我不是因為隱喻而被導向自殺的,因為衝動會自然地發生。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重建生活秩序後,自殺不是自盡的慣性,自殺是恐懼的奴隸。磚塊的鬆動似崩塌的先兆,我太恐懼墜毀至曾經的泥濘裡,於是寧願先行逃避,而最終極的逃避便是死。

在因恐懼而向衝動繳械的時刻,我鄙視自己。不是潮水沖垮磚壘,而是我自己,像尾巴系著炮仗的貓,氣體崩破橡膠皮球的聲音便足以使我驚佈地縱躍。在有意識的時刻,我不允許自己耽溺於自媚的幻覺而淚流滿面,我不放任自己說在這樣的時刻有 “能夠將我留在世上的事物。” 自盡會與我討價,自殺卻不給予一點仁慈。

「Death, except for someone entirely isolated, is always a personal moment made public. Suicide, among the most private decisions one can make, is often over by the public. 」

 「One’s wish to die can be as blind and intuitive a one’s will to live, yet the latter is never questioned. 」

 ——by Yiyun Li

每次自殺後,都會有後悔的時刻,這句話沒有轉折詞。(又矛盾了,缺少轉折詞,讓我再次混淆自己的行為在私人詞典裡該被歸類為 “自殺” 還是 “自盡” 。)

三月初,被警察送進醫院後,很快便後悔了。露露去醫院陪我,我們並排躺在醫院的單人床上。床太擠了,我們將自己縮小再縮小,後來不得不側身抱在一起。第二天,我們分吃一份病號餐(對我來說份量太大了),一大盤酥皮土豆派,水煮西蘭花,奶油南瓜湯,一顆蘋果,一塊胡蘿蔔蛋糕,一杯咖啡配一小塊奶油。

病號餐

以往住院時,醫院會沒收掉我的隨身物品,衣物,電子產品,甚至耳釘。我被要求換上背後系帶的病號袍,然後被推進監視病房。監視病房是平滑的,連牆角都是溫吞的圓弧形,乾淨得像天堂入口處的迴廊。如果吃下兩顆安眠藥還睡不著的話,只能圓睜眼睛,盯著值班室的白熾燈光投在有掛鐘的那面牆上,將它的影子拉成長長的橢圓。露露來了,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如果有人願意陪著你,你便不會像牲畜一樣被暫時剝奪物品,看管起來。露露來了,我覺得自己非常殘酷。

出院後和父親打了一通電話,我沒有告訴他自己又進醫院的消息。他說,他的朋友前些日子自殺,死了。也是三月二日,我嘗試臥軌的日子。毫無徵兆。朋友做飯時,開車上了高架。他把車停在大橋的中間,跳下去。午餐做了一半,沒做完。幾天後消防隊在海裡找到他的屍體。我有一些僥倖自己沒死,不然父親不知該承受什麼樣的痛楚,他該在不解裡如何怨恨,如何憤怒,如何兜轉?

閱讀李翊雲與賴香吟,如果親近的人自殺了,活著的人該怎麼辦?賴剖白,李沈默。我甚至無法看到他人的悲哀,竟傲慢到妄圖瞥見愛我之人的眉目?

會有那麼多不知該如何歸類的瞬間,慶幸自己活著,慶幸自己還在做抵抗:交纏的愛,我們在生命的沙漠裡共飲一眼甘泉的時刻;因不忍、不捨而淚流滿面的時刻。昨天路過公園時,看到一架畫滿塗鴉的廢棄鋼琴,破敗卻張揚生動,輕敲琴鍵,琴聲仍顆粒飽滿似木珠落地。今天再路過公園,我盪了幾分鐘的秋千,隨意而雀躍。

廢棄鋼琴
秋千

抵抗死志很艱苦,我敬重你,強大親密的對手,總有一天你會帶走我,就像帶走所有人。我看見你,並全然接受你的存在,在某些時刻,你的兵卒穿過我的身體。但我仍然堅忍,直至向你繳械。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