屢次被坐的貓與文人故事
The Kenner's Cat*
肯納的貓
詩:James Laughlin*
譯:典典
on whom I sat went by the
我曾一屁股坐在他身上
name of Jasper and Bucky
他名叫賈斯珀 而且巴基
Fuller* also sat upon said
富勒也曾坐上這
cat but isn’t there more
同一只貓 但這事兒莫非
to it than that a cat who
別有深意 一只貓竟
holds his place against a
堅守陣地扛得住一個
man must surely once have
男人 絕對一定肯定
been back in another life
他上輩子曾經是
a man of strongest will &
一個有著最強的意志力和
mind who was he then in-
頭腦的男人 他是誰呢 戰-
vincible Genghis Khan* or
-無不勝的成吉思汗 或者
bloodsoaked Attila* was he
浴血的阿提拉 他是
Arjuna* or the elephantine
阿周那 或者巨象般的
Hannibal* was he El Bert-
漢尼拔 還是那貝爾-
rans* sower of discord or
-特朗 播種分裂者 或者
Was he just another cat?
他就只是一只平凡的貓?
*注釋:
Kenner’s Cat: 這首詩是寫給肯納家的貓的,發表於1992年。肯納指的是威廉·休·肯納(William Hugh Kenner, 1923-2003),加拿大文學學者和批評家,寫過許多詩歌評論。
James Laughlin: 詹姆斯·勞夫林(1914-1997)是美國著名的“出版商詩人”。美國詩人學會特別設立了“詹姆斯·勞夫林獎”。
Bucky Fuller: “巴基”是美國發明家、建築師和未來學家理查德·巴克敏斯特·富勒(Richard Buckminster Fuller)的昵稱。富勒設計了至今應用非常廣泛的球狀穹頂(Geodesic Domes)。
Genghis Khan: 成吉思汗,蒙古帝國的奠基者,不用多介紹啦~
Attila: 阿提拉,五世紀歐亞大陸上匈人(或為匈奴民族西遷的一支)最著名的領袖,曾經多次對東、西羅馬帝國造成極大的威脅,被西方史學家稱為“上帝之鞭”(scourge of God)。
Arjuna: 阿周那,古印度史詩中的核心人物,《薄伽梵歌》的主角。他在神明化身的黑天的勸導下,反敗為勝,贏得了俱盧之戰。
Hannibal: 漢尼拔,北非古國迦太基的軍事統帥,多次以少勝多,重創羅馬軍隊。
El Bertrans: 結合下文所說的“播種分裂者”,應該是指但丁在《神曲》地獄篇第二十七首中所談到的,慫恿英王亨利二世長子反叛的法國貴族貝爾特朗·德·波恩(Bertran de Born),盡管這一文學描寫並不符合史實。
剛讀到這首詩的時候,我從第一句就開始懵。這一堆人名都是誰?怎麼還互相坐來坐去的?後半首更是堆滿了怪名字,開頭的成吉思汗大名鼎鼎,剩下的雖然一時想不起來,也都有些眼熟,肯定全是典故了。
一首看不懂的詩讓人望而生畏,但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彷佛一本偵探小說或者一道謎題,在邀請我解開它背後的“真相”。盡管一千個讀者的哈姆雷特中,並不存在絕對“真相”的那一個,這首詩中,也不是所有的謎團都引起我的興趣(比如它基本沒有標點、還喜歡在一個名字甚至一個詞的半中間換行,這種趣味雖然我在譯文中盡量予以尊重,卻沒有足夠的興趣去研究)。但是,這只“肯納的貓”何以讓作者用諸多英勇戰士的名字來比擬,確實引起了我的好奇。
感謝互聯網,經過一番搜索,這些名字背後的人物很快浮出了水面。後半首確實如我所料,是一系列的英雄人物;而前半首的幾個名字,也令我得以窺豹一斑,從中看到美國文學發展史的一片光影。
詩的作者詹姆斯·勞夫林是美國著名的“出版商詩人”,不僅自己寫詩,更為美國的文學發展和世界文學交流做出了貢獻。1936年,他還是剛從哈佛大學畢業的年輕人時,就在紐約創辦了獨立出版公司“新方向出版”(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幾十年間出版了大量文學作品,尤其鼓勵實驗文學的創新。新方向出版公司也在美國出版各國文學名作的英譯本,包括中文世界的王安憶、木心、北島等人的作品。
曾經在新方向出版作品的作者眾多,不乏獲得過諾獎的名家。而這首詩也是社長詩人勞夫林,贈送給一位作者,著名的文學學者和評論家休·肯納(家的貓)的。肯納是加拿大人,但一生大部分時間在美國的大學任教,他人生的最後十幾年,恰恰是在我現在居住的美國佐治亞州度過的,2003年在一個和“雅典”同名的美麗小城去世。
不過,這首詩寫的則是早在肯納去世三十年前的事兒。那時候,肯納還住在加州,剛由新方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新書《龐德時代》(The Pound Era,1971)。這本書以詩人艾茲拉·龐德(Ezra Pound)為中心,圍繞著龐德的朋友圈,談論20世紀早期文藝界的現代主義(Modernism)運動,是關於現代主義的教科書級作品,也成了肯納的代表作。隨著書的出版,肯納和勞夫林這兩個文人,也更深地進入了彼此的朋友圈。
1972年三月底,勞夫林去肯納家玩兒,拉出了餐桌邊的一把椅子,然後結結實實地坐在了賈斯珀——肯納的貓——身上。勞夫林辯解說是因為肯納家餐廳結構太復雜,看不清椅子。這也許是事實,因為他不是第一個干出這種事來的客人了。肯納很無奈地表示,此前巴基·富勒,著名的建築師和未來學家,也曾經坐上了賈斯珀。(好慘一貓……)
於是,關於貓咪被坐的逸事,成了勞夫林二十年後寫作此詩的素材。前半首寫了這只貓兩次被人坐的事實,而後半首則腦洞大開,感慨這只貓如此“扛”坐,上輩子一定不是一般人(貓)!詩人對賈斯珀前世的猜想,從威名赫赫的成吉思汗到“上帝之鞭”阿提拉,從印度史詩中的英雄阿周那,到迦太基大將漢尼拔,還有“分裂制造者”貝爾特朗……(莫非怕這貓咪“分裂”了自己和肯納的友誼?)而在數出了這麼一串從歷史到文學中的厲害角色之後,作者卻筆鋒一轉,收尾於,這只貓也許就是一只平凡的貓而已。
這個結尾頗有點自我解嘲的意思。人們總是用自己的故事去想像、去解釋其他生物,總是覺得人類是世界的中心。但對於“不肯讓座”的貓咪而言,那些史詩巨著中的煌煌英名,恐怕只是一串意義不明的音節而已;又或者,貓咪其實什麼都知道,只是懶得理會我們的“人類中心主義”罷了?
然而,正如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說的,講故事正是智人這種生物的獨特之處。如果貓咪最喜歡的游戲是捕獵,那麼人類最喜歡的游戲,也許就是故事的創作與交流吧?貓咪也好,傳說中的英雄人物也好,詩人信手拈來寫成詩歌,正是文人常常一起玩兒的游戲。而這些游戲,讓故事彼此相連,穿越時空、不斷傳承下去,是謂“文明”。
從一只貓到幾千年歷史中的傳奇,串在這個新的故事裡,見證了三個人的友誼,也沉澱為美國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對我來說,翻譯詩歌,又何嘗不是和朋友一起玩的快樂游戲呢?而經由翻譯,意外收獲了詩中的文人逸事、歷史典故,似乎也讓我們的友誼變得更為多彩。再看看家中的小貓咪,你是否也暢想過它們各自的習性,關系著什麼“前世”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