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美國 到香港 到台灣 六四33年 人在燈不熄】
2022年6月4日,香港警察再次獨佔維園,空蕩蕩的足球場提醒著香港人這裡發生過的事。維園的悼念燭光,已連續兩年無法被點亮。
不過,三十年的「行禮如儀」,令悼念已內化成部分香港人的習慣。離散各地的港人帶著這個習慣來到不同的新天地,點起燭光,在每年約定好的日子重聚。
台北也舉行了近年最具規模的六四悼念晚會,主辦方估計有二千人參與。台上講者都以國語發言,台下廣東話的對話卻不絕於耳。人雖在異鄉,但堅持悼念。
陳生和陳太(化名)是其中兩點燭光。他倆數年前從大學教職中退休,前年移民到台灣。對他們而言,人在異地仍繼續悼念實在合理不過,只因八九學運之時,他們縱身在更遙遠的美國,亦堅持為公義、為受難者發聲,走上街頭。這種習慣,不分地域,不分國境。
「我哋喺美國,譬如六四發生嘅時候,我哋都覺得可以做啲嘢㗎嘛。嗰個經驗話畀我聽,無論你喺邊度,只要你肯去做、你想做,你一定會搵到啲嘢可以做,唔一定要響某個地方先得。」陳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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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 年,已結婚的陳生和陳太當時同在美國東岸一所大學讀書。陳太好記得,有日打長途回港,對面接電話的朋友卻道:「唔講住喇,我哋而家要出去喇。」
當日是 5 月 20 日,香港受颱風布倫達吹襲,掛起八號風球,但包括陳太朋友在內的數萬港人,仍無懼風雨,應剛成立的支聯會號召走上街頭,由維園走到新華社,抗議李鵬將學生運動定性為暴亂。
一通電話,令一直只從電視新聞了解事件的陳太,與香港人的感受連結起來:「嗰陣好感覺到嗰種 urgency。」
那陣子,其實陳生、陳太早已將睡房搬出飯廳,晚晚追看CNN的新聞直播,關心北京發生的事。
早上,他們也為著這場學運奔波。二人的家離華盛頓市中心僅 45 分鐘車程,他倆與香港學生朋友約好,輪流到中國大使館前嗌咪、喊口號。
為了抗議,陳生和朋友趕工三日三夜,用兩塊木板製作十呎高的民主女神像,可輕易拆卸、組裝,方便隨時出發參與集會。
到北京的事態漸趨惡化,前來聲援的人就越來越多,有中國留學生、有早期到美國工作的香港人,甚至有其他州份的學生乘巴士遠渡而來。陳生記得,最高峰時期,在華盛頓紀念碑前的集會最少有數千人參與。
那時,屠城還未發生,大家對中國仍存有天真的幻想。「當時個感覺就話,中國係逐漸向著開放嘅方向。」陳生回憶起當時的想法:「喺八九六四發生之前,會覺得而家就係能夠撥亂反正,係一個歷史時刻……覺得自己都係轉折時期嘅一個見證人,自己喺海外有啲嘢可以做到。」
那種天真,變成了行動力。89年5月23日,時任全國人大常委委員長萬里的北美訪問來到了華盛頓,被視為開明派的他與時任總統老布殊會面。「嗰日係落到好大好大雨,我整咗啲牌,同朋友一齊揸車,喺白宮面舉牌。」陳生依稀記得,牌上寫著「立刻回國、召開人大、平反學生」。
萬里當日的確提早結束了行程,即日乘下午六時的專機回程。不過據26日的《文匯報》報道,萬里回國後卻稱病入院,滯留上海,遲遲沒有上京,人大緊急會議始終沒有召開。陳生苦笑道:「嗰陣時以為人大係權力最高,憲法係咁講㗎嘛。」
接著,坦克車已駛入北京。陳生和陳太在家中透過電視新聞,見證遠方發生的慘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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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生來到美國前,早已在港修得一個博士學位,後來在八十年代中獲美國南部一所大學招手,出任教職。短短三年,大學方面已計劃給他終身教席(tenure)。
不過,他卻另有所求。
其時,香港主權移交已成定局。陳生曾相信著「民主回歸」,有感自己受過香港大學的教育,又在西方生活過,接觸過美國自由蓬勃的學術氛圍,很想扮演一個「中介角色」,回到香港,利用自己的經驗和知識貢獻這片土地,「美國雖然生活無憂,教書教得幾順利,但如果我係要貢獻嘅話,我寧願喺香港……美國已經好正啦,我無需為佢錦上添花。反為香港有我可以做嘅嘢」。
於是他拒絕了大學的終身教席,為了回港後更有競爭力,也為靠近正在升學的太太,他遂決定在首都華盛頓附近一所大學攻讀第二個博士學位。
殊不知入讀後不久,那個香港將要「回歸」的國家已發生劇變,血染大地。
到臨近畢業之時,二人的女兒又已誕生。
那時城裡的人正拼命想逃出來,但陳生、陳太回去的想法卻沒有被打消。陳太憶述說:「我哋有過一次討論,個女喺(美國)嗰度出世、長大,會唔會對佢好啲呢?但係我好記得你話,你都係好想我哋返去香港,因為相對嚟講,香港,或者香港學生,係需要我哋多啲……第二就係,都想個女學中文。」
陳先生半自嘲的和應道:「都係中華膠啦。」
「有冇覺得係六四發生咗,你會更加覺得嗰個地方需要自己?」記者好奇問。
「有㗎、有㗎。」陳生回應說。
陳太接著說:「所以(香港)更加需要有人囉,更加需要有意識嘅人囉。應該多啲人返去囉。」
1993 年年頭,陳氏夫婦手抱著僅八個月大的女兒,回到她從未踏足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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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很多香港人一樣,六四是陳生陳太至今解不開的結。
回港後,陳氏一家每年都會出席燭光晚會,從不缺席,包括他倆的女兒。才剛過一歲,二人已推著手推車到維園,三口子首次在港點起燭光悼念。
那陣子,他們認識了有著類似背景的幾家人,都從外國回流,家中也有個呱呱墜地的小孩。他們自組了一個 play group,除了閒時會聚首,讓小孩打成一片外,每年六四晚會前,家長們又會透過講故事和遊戲,向小孩們慢慢解釋悼念的涵意,才一起去維園。
一眨眼,女兒就已長大成人。她重踏父母的路途,到了美國升學。「臨畢業嗰年我哋就問佢:你諗住點樣呀,畢業之後打算點?」陳太道。
「佢咁樣同我哋講:唔諗住喇,我返嚟呢,去完六四同七一先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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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港二十多年,陳生在大學的學術和教學工作從未間斷,也做過出版工作,始終擔任知識傳播的角色,自覺做到了自己回港的初衷,也算一直跟社會同呼同吸。
直到幾年前,陳生終於從大學教席中退休:「大學做嘅嘢,已經做到好夠皮喇,我覺得我係時候做啲我一直想做,但因為工作做唔到嘅嘢。就係畫畫,好想畫畫。」他嚮往著台灣的閒適、寧靜,想要移居當地。
不過,那陣時他不知道,後來的他會有個一去就不回頭的念頭。
陳生移居台灣的計劃想了幾年,但拖拖拉拉之下,渡過了 2019 年香港烽煙四起的日子後,直到前年年初才可起行。
他到抵後不久,故鄉就迎來國安法時代,接著是沒有盡頭的黑暗:維園燭光被熄滅、自由媒體一家家地倒閉、支聯會被解散,連以往上班最熟悉的國殤之柱都要倒下。
「我覺得再返香港都冇乜意思喇。」陳生嘆道:「有啲朋友嚟咗台灣之後,成日都話好 miss 香港嘅奶茶、魚蛋,我唔 miss 㗎喎。我會覺得我就算係再一步都唔踏足香港,我都唔會好遺憾……我所 miss 嘅香港,係同人有關。」
陳生談起他近日追看的一套日本晨間劇 — — 《歡迎回來百音》。女主角的故鄉是宮城縣內一個鄉郊小島。311大地震發生之時,她人在城市應試,隔了好一段日子才能夠回鄉。回去後,家鄉已滿目瘡痍,不少鄉民或死、或失蹤,沒有親歷其境的她,感覺與同輩間有著不能逾越的距離。內疚感終令她覺得無法再留下,決意離開。
在陳生眼中,香港人現時正經歷倒轉的劇情:象徵著各種香港舊有價值的圖騰一個個地消失,受過創傷的港人一個個地離開,回頭已無故鄉,也不見故人。
「喺香港,嗰啲嘢已經係失落咗,將來會唔會 rebuild 返我唔知,我當然希望佢會啦,但係那怕係我今日返番去香港,再搵返嗰樣嘢,搵唔到喇。」
「或者可能係我想像,但我覺得香港已經有啲特質去咗英國,或者去咗澳洲、去咗加拿大。嗰種我喺香港經歷過嘅嘢,而家就係散咗去周圍嘅地方,呢個就係離散咗嘅香港,佢仍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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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覺得,對香港嗰種感情,或者我喺台灣能夠尋覓返呢?」
前年,陳氏一家第一次參與台灣的六四悼念晚會。與其說是晚會,更似自發聚集,沒有預設的流程,在自由廣場的悼念民眾零零落落,大概只一、二百人,「唔係好多人講嘢……比較靜默」。
去年,正值台灣疫情三級警戒,全國幾近停頓。陳家第一次無法上街悼念。
今年,隨著來台的港人越來越多,陳生未去悼念已覺有所不同。近日,陳生、陳太碰巧在台灣重遇數個大學的舊同學、同事,聯同數個新相識的港人朋友,約好六月四日上午先去飲茶,然後一起去自由廣場參加《少年》放映會,晚上再參與燭光悼念。
殊不知席上的大家滔滔不絕,埋單後趕到現場,只及看到電影的最後幾幕。「大家傾返起,都係有嗰種嘅經歷,大家係共同嘅體驗,共同嘅感情,我覺得已經係搵返一啲香港嘅嘢。」陳生說。
這次晚會,有大台、有大螢幕、有燈光、有展區,台下甚至有椅子供參加者坐。各個嘉賓的講話流程,無論現場或影片,一早預設好,更有重建「國殤之柱(在台灣名為恥辱柱)」的環節。大會估計有二千人參與,人數或規模都是近年最多、最大。
沒有支聯會的晚會,固然不會聽到台上喊出「五大綱領」(更何況部分綱領完全不符台灣語境),但據記者觀察,台上的發言,也絕少回顧當年在北京發生的事。歷史教育,似乎不是晚會的重點。
在台下,陳生不斷掃手機,似乎一直無法投入晚會當中。
他事後說,感覺當晚的聚會跟八九年發生的事很遙遠,悼念的氣氛很淡,感覺「有少少可惜」,但仍很 appreciate 有這樣的活動在台灣繼續。「時代變咗、環境變咗,以往香港六四晚會做嘅嘢,已經冇條件做到。你唔一定要強求。」陳生淡然道。
不過,陳生和陳太始終肯定地表示,未來也會繼續走出來,堅持悼念。
「悼念係維持返個記憶,等(受難者)佢哋嘅父母或者親人知道,佢哋個努力或者付出唔係冇嘢嘅,係有人記得嘅,係有人 appreciate,有人 respect……同埋話畀個政權聽,你啲惡行我係永遠都會記得,永遠唔會原諒。」陳太說。
陳生和應道:「最緊要嗰個事實唔可以被抹煞。」
「要承傳落去,每個年代都有一班肯行出嚟嘅人,佢哋可能冇諗過係咁嘅收場,但係佢哋係肯行出嚟……歷史就係咁樣發生,我就係要記得呢啲嘢。」陳太續說。
晚會過了一半,完成了線上會議的女兒終於趕到。陳生也終於放低手機,三口子一同亮起電子燭光,留到晚會尾聲。
由始至今,每年的悼念,無論美國、香港或台灣,他們都沒有錯過。
燈在,人在。記憶和信念就是這樣傳承下來,散播到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