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tters 73] 毒罐子(1)
毒罐子系列 — 童年
看完@洛洛 的最難忘的一件童年事情一文,一些過往在內心竄動著。
雖然成年後,總會不斷用鄙視自己的方式去割開童年受傷的自己,甚至偶爾還會說服/逼迫自己用一種極端的、忽略自身感覺的方式,如:「看,現在能...(做到某件事)不是當初被逼出來的嗎?」這樣的話,假裝獲得能力這件事是勝過感覺的,然而,若仔細探究自己,其實那久釀的毒素始終存在體內,甚至成為我的根基,而一不注意我便會墜落無底深淵。
我不會被愛的。
我是個無能的人。
我就是很差勁、很笨。
因此我必須以贖罪的姿態,才有活在世界上的資格。
小學三年級吧,這一切就已在我心中根植。
就像洛洛說的,童年一點也不快樂。我的童年充滿父母無意識的鄙視和要求,充滿競爭和價值,充滿不理解和應該要達到的目標。我知道我的父母是愛我的,不然他們毋需付出那麼多,只是他們不理解我,而他們的愛讓我窒息且感到沈重。
幸福的孩子
我的父母都有大學學位。父親甚至後來因為進入外商工作獲得進修機會,最後拿到EMBA (公司補助而且是美國學校的學位)。約四十年前的台灣他們有這樣的成就,身為家中的第一個孩子我自然不可能有唸書以外的選擇。
除把書讀好外,國小到國中初期,父母還送我與妹妹去英文班,去學繪畫、鋼琴、芭蕾、游泳、溜冰、珠心算、童軍⋯⋯這些才藝班並沒有什麼不好,而且學期間如果沒記錯的話,只有英文、繪畫、鋼琴、芭蕾和童軍這五樣(並不是全部擠在一起)。畢竟國小空閒時間很多,不多接觸點才藝就後怕未來沒機會,這樣良好的立意,卻讓我感到壓力山大——因為,才藝是建基於將書讀好之後的活動,然而我是個連書都讀不好的小孩。
智障
關於智障這回事,我是到了國小三四年級才漸漸發覺自己似乎真的蠻有問題。
低年級懵懵懂懂的,只是會透過感覺自己受不受父母喜歡或會不會讓他們高興,來評判自己的行為取向,然而到了中年級我才漸漸意識到自己果真是笨的——尤其我有個聰明的妹妹,我的笨更是顯露無遺。
我學東西特別慢,除了繪畫以外,學其他的新事物無論是課內還課外,總讓我痛苦不堪。抗爭無效,每天課內的做完再去學才藝。一開始學鋼琴時藤條總隨侍在側,至今難忘。
雖然很喜歡畫圖和讀故事書(畫圖部分還曾被畫室老師說可以去讀美術班,但也不知道是真還假也許只是說來讓我媽開心)然而事實上我是有點閱讀障礙的——我超級常把詞看反,或是看錯,而當時邏輯比現在還差了許多(現在也很差)不過那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這問題,而身為家庭主婦、負責教育我和妹妹的母親,只覺得我不專心、不認真、不用心,這種忽略我真實狀況一直被否定的情況成為釀毒第一劑——原來我就算專心認真了,只要別人覺得我不是,那便不是。
抗爭無效,當時我成了外人認為的怨天尤人的小孩,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當我怨天尤人時,是因為我怨自己的額度已滿了。「我怎麼就這麼笨呢?」無數夜晚我總是捫心自問,偷偷掉淚,也總覺得有一天一定會被拋棄的。反正父母有聰明的妹妹,而我是個智障小孩。
姊姊
我的妹妹是個聰明蛋,她學什麼都超級快,尤其是鋼琴方面,而她又長得很甜,父母老師都喜歡她。小學時期她常考第一名,而我雖然始終保持班排前五名,後來畢業時也有拿到市長獎,可是那些都是無數夜晚被母親壓著、罵著讀出來的。
與她相比我總覺得自己不配做姊姊。而大人們無意識的歧視,更加劇了這種想法。現在回過頭我很想罵當初的自己幹嘛總想被喜歡,可當時還小,就是很依賴父母老師對自己的評價。
而也許是因為還沒上小學之前就被灌輸了「榜樣」的概念,因此成長到中年級時,不如妹妹優秀又可以感受到父母的冷眼或是忽略,這種「我不配做姊姊」的想法漸漸與「我會被拋棄」的想法匯聚在一起。
在小學時,「恨自己」成了釀毒第二劑。
窩囊廢
直到今日我想到這三個字,仍然會像洩了的氣球一樣。
那時雖然才小學,但也許被道德經、四書五經還有紅樓夢「荼毒」(這裡的荼毒是玩笑話...)所以當我母親教我教到很怨恨地罵我是窩囊廢時,我就真的覺得我是張臭皮囊被丟棄在垃圾桶裡。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受,一方面是我自己也總不明白,怎麼書就是唸不好/唸不到標準,另一方面是我也很對不起母親,我唸得很痛苦可是我也知道她教得很痛苦,但是這又是一條不得不走的路(其實還有其他路只是母親不覺得那是路)我總想既然我們都這麼痛苦那麽乾脆讓我消失吧,如果我消失的話,世界就好點了。
因此也許憂鬱,或說對生命的體悟是從三年級到四年級就開始的了。
當時的自己不僅能力差還性格軟弱(其實現在大部分時候也是如此)當無法達到要求被責打時,最後也只會掉淚。在這種情況下母親我可以感覺得到她覺得這孩子沒救了,然而她卻還是繼續努力著——或許是愛在支撐她,可是或許是恨在支撐我。
我成了一個極度陰鬱且扭曲的孩子。大部分的時候會壓抑,然而時不時偶爾情緒大爆發。然而大爆發時大人永遠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而且每每爆發時,我立刻就會知道自己在父母心中又「降級」了。他們繼續挑著我不足的地方,然後拿妹妹和表姐的成就來「提醒」我,於是在這段時期我漸漸不敢承認自己最真實的感受,也不敢直話直說(說了也只會被罵)
這件事反映到後來便是我總是想法變來變去。
只要當我意識到有危險時(與家人的關係)我便會直接跳到完全相反的,或是正極與負極光譜間的任何想法。在這過程中我寧願變成不是我自己,也不希望一講話就被責備,試誤的過程中我也漸漸學習如何扮演一個乖小孩。
林黛玉
然而我卻信奉林黛玉。(之後會寫一篇關於「奇幻的國文學習歷程」)
林黛玉真的有毒(這裡的毒是褒義)她很細膩敏感也很銳利,尤其特別喜歡她曲折婉轉具象徵性的詞彙表述。然而這樣的角色真的還是比較適合只存在小說中。然而她卻是我小學時的榜樣,因為她在書中可是博覽群書、出口成章的才女呀(好愛她的葬花辭)!如果真成了才女就會被喜歡,不是嗎?
這種思維模式推動,加上孩子時期的易受影響、善於模仿的狀態,本就敏感至極的我最後就是為了模仿黛玉而成了一個更哀怨的且更黑暗的孩子。話語如針,在沒有意識自己以此思維去觀察並說出的話是極為傷人的,一針見血或是讓人難受是我那時的絕頂功夫。
黛玉那種幽曲的、細緻的思路在當時對我而言是一種「成才工程」,然而在大人眼裡,尤其是我母親眼裡,我簡直就是長歪了。
我永遠記得她曾說:「妳還是不要看書了吧。」她指的是課外書。對她而言,我讀書並總輕易地看到黑暗幽微的部分就是歪了,在她的思維裡,她認為孩子不能太憂鬱、太易感、太黑暗,還怨天尤人,她看得很痛苦,而在她的種痛苦我甚至感受到自己的瑕疵。
然而當時的我其實我也很痛苦的,而且這種痛苦是雙重的,第一層來自對自己的笨的無力(學習緩慢、能力不佳)第二層則是來自我感受到我的存在讓我父母痛苦。這種糾葛直到大學時才稍有突破,然而真的突破了嗎?事實上它還是存在內心的魔障,只是轉換了一種形式存在:大部分的時候,我還是不敢放鬆,現在做自己喜歡的事還是會惴惴不安;也必須懂得彩衣娛親,或是忽略自己的真實感覺表現出他們想要的就好了。
事實上當初我的父母也只是盡力想拉拔我,只是我並不適合這種拉拔方式。還有,長大後我才辨析了我痛苦的根源,就是自己的脆弱靈魂——我當時總渴望能被父母理解和被愛。但為什麼我會希望被愛呢?
其實愛是能創造愛的,可是我當時並不能明白,總以為有成就了才有資格被愛。
而甚至再更深層地辨析,便會知道當時帶著痛苦的自己,去感受去觀看彼此的關係是有偏誤的。也許當初我們的關係並非那麼黑暗,總充滿彼此折磨(或是我被折磨,雖然這是最真實的感受,小學的我就很想消失。)但因為痛苦所以我眼裡盡是痛苦。
然而痛苦會不好嗎?它於我是包袱也是一種根基,伴隨著我直到今日,雖然沈重可有時候正因為痛苦所以才不斷推動我去抽絲剝繭,去思辨,去把自己打散又重組的吧。
[未完待續]
**
感謝閱讀到此的妳/你。
正因為有你們的閱讀,這篇文章才一次次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