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Day3|Past Lives
寫寫在你的成長歷程中,有一席之地的人。比方說,這個人有參與塑造到你人生的一部分,會在人生不同階段都想起來的,講講你們之間的故事。
*下文繁体字均为我直接copy引用的日记。
正文——
如果不是来日本后第一次回国时收拾中学时期的旧物,十年前的事我早已淡忘了。旧物不多,很多是来自初高中时期的纸条和明信片,那是不被允许用手机的学生时代,和朋友传递讯息交流情感的唯一媒介。
来自朋友Y的娟秀字迹,久违地出现在眼前。
我们初中同班,作为重点中学重点班里的优等生,却在中考同时失利。其后,我们都因平时成绩优秀而破格进入初中所属的高中,又在十个班级里被分到同一个班。高二文理分科,我们都选择了文科,又再一次幸运地被分到两个文科重点班的同一个。高中毕业后,他去了在北京的大学,我去了南方,我们维持着一年一两次的见面频率。
高中毕业之后我没有一天是空闲的。大学一年级时忙着转专业和参加社团,后来的三年我去很多城市实习,毕业后去北京进了媒体。开始工作不久后,因为疫情带来的复杂冲击,我计划移居日本,于是边做着996工作,边考雅思,申请学校。
2022年防疫政策最严苛荒谬时,我每日精神焦虑,而“去日本”是我的救命稻草,是当时唯一能够让我起身工作学习生活的动力。但当落地日本时,因为不会日语且英语表达能力不好,却需要同时应付异国生活、学习、找工作,我的人生再次陷入黑暗。我没法在餐厅点菜时回应服务员的追加问题;无法自如地用日语询问我的困惑;找工作时我总在简历关就被pass。在学校用纯英文上课,我无法自如地在课堂与教授同学交流,脱稿做presentation。这些小事本是初到海外时遇到的微小困难,但于我而言,因为从小被教育要”优秀“,也习惯被人认可,日本生活中的点滴失败被无限放大,然后痛苦不堪。
那时的我很需要精神鼓励,需要找回我自己。是Y熟悉的娟秀字迹,把我重新拉回到自己成长的原点。从日本第一次回中国时,我在日记本上记录了我当时想对Y说的话:
「去日本後的第一次回國,種種經歷和當時的心境讓我開始重新審視我的人生。我回到北京、西安、成都,故地重游,過去成長的記憶不斷湧入我的腦海。我開始思考自己的identity,以及我如何走到今天。北京和成都有屬於我自己的故事,而當我在回憶西安,回顧我那18年跌跌撞撞又懵懂的人生時,我發現你在其中的份量無人能及。」
成长最关键的那几年,我和Y一起度过。我们俩都是天生好强的个性,而Y总是更聪明的那个小孩。初中时他就能写出格外好看的字,他总是会看其他学生不会涉猎的书籍,有时是英文书籍。初中时出国旅游,他会带给我英文诗集。在每个人都埋头钻研课本时,他会自学课堂之外的内容,比如日语、编程。那时他的家境很好,会买很多好用好看的文具。他的书桌永远都干净整齐有条理。
而我羡慕他,佩服他,从内心深处追随他。我用功学习考好成绩,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做到最好。努力写整齐好看的字。那时的我实在没有精力学课堂之外的领域,但心理已埋下了种子,「我也想像他一样不给自己设定边界」。
我们都把目标定在顶尖的大学,想象未来能去海外留学;我们都还没有对未来具象的画面,但作为重点中学的优等生,我们似乎默认了未来闪闪发光的人生。
我们曾聊过初中班主任对我们的影响,因为她那句“你们要对自己有要求”的口头禅,让我们既有压力也有动力。但我其实想对他说,你对我的影响同样巨大。
那时我发自内心地欣赏他,觉得他是一个很像女孩的男生,心思细腻,干净整洁。他是我的目标,也是我的好友,可以倾诉的对象。因为同班多年,我们似乎不需要说太多话就可以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我们非常了解对方性格。高一有段时间,我们总是一起聊天,一起回宿舍,看似紧密无间,但没有人越过界线。高中毕业后到大学开始那段时间,我们在异地却经常线上聊天,但没有人越过界线。我们相识以来,交错着先后谈恋爱,又先后分手,再遇到新的男/女朋友。我们保持距离,互为对方的摄影机,跟拍对方颠颠簸簸的成长。
高中毕业后我和他聚餐,结束后我们在地铁到来之前拥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人生轨迹从此分开成两个方向。
大学时,我非常关注社会,转专业到新闻学。我看到各种社会不公,也发现政府对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案是「噤声」,封锁社交媒体,抓捕他们认为有风险的人。我看到女性在中国社会中的结构性困境,成为一个女权主义者。我深刻意识到「体制」的问题,曾一度想改变社会,并把我的职业方向定为媒体。Y也在探索着他感兴趣的一切,但其间他的家庭经济状况出了大问题,作为家中的长子,家庭和现实给他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钱,稳定,房子变得不可或缺。毕业后他进了北京体制内,我去北京开始工作前和他见面,我们讨论起政治,他会为体制辩护。
「我一直很在意你的步伐,你的生活,當我得知你逐漸與體制靠近,我其實很理解你的顧慮和你當時的痛苦,即便我知道我是一個絕對絕對會與體制劃清界線的人。當你進入體制之後,有時會善意地勸我,有時會為自己的立場辯解(這其實也是我的雷區),但我當時從未想過「不和你當朋友」或者怎樣,在我的心裡,與你的關係就像太陽、空氣、和水一樣不可或缺,「不用問為什麼」。」
2022年-2023年,我筹备并最终出国。最近我再次回国见他,他有了一起工作的新女朋友,他们马上25岁,婚姻近在眼前;而我还在留学,接下来也将在日本或者世界闯荡。可他依然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关注我内心追求的人,如同十年前一样。只是这次,答案不一样了:
“你从大二到现在一直都很忙很累,感觉一直在完成一个又一个的task。如今你在日本找到了工作,这之后你还有什么更终极的目标吗?”
“除了拿PR国籍以外,好像没有什么必须要实现的。我只是很喜欢和世界各地的人交流,过自由快乐的人生。你呢?“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觉得幸福快乐就足够了。”
前段时间看了一部韩美合拍的电影,《过往人生(Past Lives)》。这是一个以”Yin-Yun(因缘)“为线索的故事,女主Nora在12岁时和青梅竹马HaeSung在韩国分别,Nora与父母移民加拿大后又来到纽约追寻作家梦想。24岁时Nora和HaeSung偶然在FB相见,重新开始聊天,但Nora后来却切断了联系,“我移民了两次才来到纽约,但现在却每天在看回首尔的机票。” 36岁,HaeSung与女友分手后,去纽约找Nora,而她早已与美国人结婚,不再是曾经那个12岁的小女孩。她知道回不到以前的人生,与HaeSung在雨夜告别,或许是永别。
这本是一个不同的故事。我甚至不能确认我曾经是否喜欢过Y,但却在电影里看到了我们,看到我们的有缘无分。
我感到难过,我每次回到中国时脑海里全是你。我们明明曾经离得那么近,无论是物理距离还是精神距离。我们明明有那么多相似之处,明明曾经给予对方那么深的慰藉。我们明明都在越来越靠近自己内心的追求,只是道路不同。高中毕业时,我从未想过我们会如此渐渐走远,你在我的心里明明还是原来的样子,我总是在期待与你的下次相见,但我却必须要做好随时要和你告别的准备,因为政治和现实的高墙随时可能让我们永别。
「初二和你熟悉时,我就發現你是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人,你會主動探索新事物,你的一切都井井有條。你讓我知道原來我們還可以自己閱讀這些那些,自己學這些那些。和你做同學的那些年,你學過、探索过很多東西,我自己也學著你探索著各種東西;你一直很努力,這也是讓我不斷向前的動力。我對日語最初的結識是因為你在學,我學編程探索編程,很大程度上也是我初高中從你那裡學來的那種不斷探索的精神。可以說我現在身上的很多品質,都離不開你的影響。如果沒有遇見你,或許我也會上同一個高中、同一個大學,但我的精神上可能沒有那麼多力量。你塑造了今天的我。」
「你是在十年前成為我人生指明燈的人,是為我帶來無盡快樂和陪伴的人,遇見你已經是上天賜予我的很棒的禮物,而你在這十年間一直在我身邊,我們從未失去聯繫或產生嫌隙。你從未離開。我不知道除了上帝的安排,我還能如何解釋這樣的幸運。回想這些年,我真的真的很開心,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