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8 从“记恋冬尼娅”到“爱的碎片的惊鸿一瞥”|陈寿文专栏

野兽爱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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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按:这是天涯社区陈寿文专栏的第十篇博客。

从“记恋冬尼娅”到“爱的碎片的惊鸿一瞥”

作者:陈寿文 提交日期:2006-3-2 12:02:00 | 分类:读书 | 访问量:8094


野兽读书笔记之一

刘小枫是我非常欣赏、敬佩、喜爱的一个思想者。与之相遇是在97年的冬天,在学校图书馆邂逅了他的那本《这一代的怕和爱》。也许就是这次与书的邂逅改变了我的生活,让我走上弗洛斯特诗中所言的那条人迹稀少的小道?!

《记恋冬妮娅》及随后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重读让我也爱上了冬妮娅身上缭绕着蔚蓝色雾霭贵族气质,爱上了她构筑在古典小说呵护惺惺相惜的温存清愫之上的个体生活理想,爱上了她在纯属自己的爱欲中尽管脆弱但无可掂量的奉献。也开始去找寻也许冬妮娅读过的那“一大堆小说”:《白痴》,《复活》,《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白夜》,《带阁楼的房子》。。。。。

《这一代人的怕和爱》及随后对《金蔷薇》的阅读则让我开始学习怕和爱的生活。怕是一种精神素质,它与任何形式的畏惧和怯懦都不相干,而是与羞涩和虔诚相关。这种羞涩指向个体存在的深层和秘密,指向生命的独一无二性。按照马克斯·舍勒的论述,羞涩“是对个体的自我的一种保护和呵护的姿态”。

“近代文化为封建文化的反动,以一百年迈动一步的艰难步履由西向东渐进:文艺复兴、法国启蒙运动、德国古典文化运动、俄国文化精神运动,一步更比一步艰难,命运一个更比一个悲惨。”如今已有种种迹象表明,在这古老的国度会出现一场文化精神的重生,这也许是近代文化东进的最后一步。但问题在于文化精神运动也有失败的先例,文化精神的创造有赖于文化精神创造者德品质。而我们的精神品质有待于脱胎换骨,不管怎么说,怕和爱的生活我们尚未学成,理想与受难的奇妙关系我们尚未找到。对于我个人而言在学习俄罗斯基督宗教精神中蕴含的怕和爱的生活的同时,学习理解内化弗洛姆所言的爱的艺术,走向马斯洛所言的超越型自我实现者就是我活着的理由。

刘小枫的04年1月出的《沉重的肉身》有两个封面包装,一为淡黄色,一为白色。前一本我淘于万圣书院(九折),后一本淘于北大物美超市内的博雅堂书店(八折)。回到宿舍首先看的便是我最喜爱的《爱的碎片的惊鸿一瞥》。相比较97年2期《读书》上的那篇《爱的碎片中的惊鸿一瞥》,该文有了些改动。这里出现了“叙事思想家”这个关键词,而之前他是以“艺术思想家”来对应基斯洛夫斯基的?!

我很纳闷,这里的“叙事”到底指的是什么?

回到这本书的《引子:叙事与伦理》,一个67年春天的一天晚上一次停电使孩子们模仿的革命游戏激情变成了不知身在何处的恐惧。这是叙事开始出场,一个刚念初中三年级高度近视的大孩子开始讲故事。讲起了凡尔纳,雨果,梅里美,福尔摩斯。。。

叙事一旦开始,就无法终结。叙事改变了人的存在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叙事不只是讲述曾经发生过的生活,也讲述尚未经历过的可能生活。一种叙事,也是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一种实践性的伦理构想。

伦理又是什么?所谓伦理就是以某种价值观念为经脉的生命感觉,一种感觉就是一种伦理;有多少种感觉就有多少种伦理。而伦理学是关于生命感觉的知识,它考究各种生命感觉的真实意义。

伦理学自古有两种:理性的和叙事的。

理性伦理学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进而制造出一些理则,让个人随缘而来的性情通过教育培育符合这些理则。亚里士多德和康德是理性伦理学的大师。

叙事伦理学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述求。荷马、索福克勒斯、但丁、莎士比亚是叙事伦理学的大师。

理性伦理学想搞清楚,人的生活和生命感觉应该怎样,叙事伦理学想搞清楚一个人的生命感觉曾经怎样和可能怎样。如果你曾为某个叙事着迷,就很可能把叙事中的生活感觉变成自己的现实生活的想象乃至实践的行为。叙事伦理学的道德实践力量就在于,一个人进入过某种叙事的时间和空间,他(她)的生活可能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种道德的实践力量是理性伦理学所没有的。

现代的叙事伦理有两种:人民伦理的大叙事和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

在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中,历史的沉重脚步夹带个人生命,民族、国家、历史目的比个人的命运更为重要。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只是个体生命的叹息或想象,是某一个人活过的生命痕印或经历的人生变故。

伦理学都有教化作用。人民伦理的大叙事的教化是动员、是规范个人的生命感觉,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的教化是抱慰、是伸展个人的生命感觉。相比较而言,自由的叙事伦理学更激发个人的伦理感觉,它讲的都是绝然个人的生命故事,深入个人的生命奇想和深度情感,以富于创意的、刻下了个体感觉的深刻痕印的语言描述这些经历,一个人经历过这种语言事件以后,伦理感觉就会完全不同了。

自由的叙事伦理不说教,只讲故事,它首先是陪伴的伦理:也许我不能释解你的苦楚,不能消除你的不安,无法抱慰你的心碎,但我愿陪伴你,给你讲述一个现代童话或者我自己的伤心事,你的心就会好受些。

没有叙事。生活伦理是晦暗的,生命的气息也是灰蒙蒙的。

写着写着,突然意识到这几年自己沉迷于波普尔,哈耶克等人的理性论述中,远离那些伟大的叙事似乎很久了?!也许从明天开始我应该重新去亲近那些伟大的叙事,比如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拉伯雷的《巨人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马拉佐夫兄弟》。。。。。。

还是以基耶斯洛夫斯基 记述的两件小事作为结尾吧!

在巴黎城郊,一位十五岁光景的女孩子认出了他,走上前来对他说,自从她看了“薇娥丽卡的双重生命”,她现在知道,灵魂的确存在。基氏听后觉得,“只为了让一位巴黎少女领悟灵魂真的存在,就值得了!”

在柏林大街上,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认出了他,拉着他的手哭起来。原来,这女人与她女儿虽住在一起,却形同陌路人有五、六年;前不久,母女俩去看了《十戒》,看完电影后,女儿吻了母亲一下。基氏觉得:“只为那一个吻,为那一个女人,拍那部电影就值得了。”(283页)

基氏知道,那个吻的爱只持续了五分钟,尽管如此,只为这只有五分钟的吻,他觉得自己的创作艰辛是值得的。

爱的碎片只是生活中的诸多碎片之一,然而是唯一可以支托偶在个体残身的、值得珍惜的碎片。

我觉得这也是我敬爱怀念基斯洛夫斯基的真正原因。

阅读书目

1.《 这一代人的怕和爱》刘小枫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96年12月第一版 11。50元 03年11月30日邂逅于北大特价书店 六折

2.《沉重的肉身》刘小枫著 华夏出版社 04年1月 29。00元 邂逅于北大物美地下超市博雅堂书店 八折

3.《《基耶斯洛夫斯基谈基耶斯洛夫斯基》文汇出版社 03年7月 28。00元 邂逅于北大物美地下超市博雅堂书店 八折

2004年2月20日

#日志日期:2006-3-2 星期四(Thursday) 晴 


评论人:vickikiller | 评论日期:2006-3-2 14:53

我读这本《我们这一代人的怕与爱》,是在一种特别特殊的情况下。那时侯我还是小女孩,在我的忘年交、作者的女朋友处,听她无比崇拜地翻给我看,朗读给我听……印象无比深刻。可是,人的文字和一个人本身似乎并不太一样。“文如其人”实在是绝对的谎言。就如现在网上很火的洁尘之类,本人也相当的无聊。

评论人:哈卫特 | 评论日期:2006-3-2 15:41

你说“文如其人”是个大谎言,我基本同意。不过当你说到她当年无比崇拜刘小枫,我就感到她和他不可能长久的。因为我相信:

爱情不是一种与人的成熟程度无关,只需要投入身心的感情。如果不努力发展自己的全部人格并以此达到一种创造倾向性,那么每种爱的试图都会失败;如果没有爱他人的能力,如果不能真正谦恭地、勇敢地、真诚地和有纪律地爱他人,那么人们在自己的爱情生活中也永远得不到满足。每个人都可以问问自己,你确实见过多少真正有能力爱的人呢?

成熟的爱情指得的是在保留自己完整性和独立性的条件下,也就是保持自己个性的条件下与他人合二为一。人的爱情是一种积极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冲破人与人之间的高墙并使人与人结合。爱情可以使人克服孤寂和与世隔绝感,但同时又使人保持对自己的忠诚,保持自己的完整性和本来的面貌。在爱情中出现了两个生命合为一体,却依然保持两体的怪现象。

评论人:vickikiller | 评论日期:2006-3-2 17:42

:)谢谢你的回复,没想到。而且我好象还抢到了所谓的“沙发”?

当一个人在爱里的时候,尤其是女子,通常是崇拜的。这不是说这女子就不优秀哦。我这个老师、女友是真正的才女,而且,做过知青历经过磨难,独立,坚强,当年和小枫在北大图书馆邂逅,他们的爱情很长,在他游学欧洲,讲学香江的日子,我听她给我读他的信,看他的相片……我的少女时代几乎就是一个见证和艳羡着这样的爱情的过程。因为,她是我的崇拜者,而他,是她的崇拜者。而且,他也爱恋着她。在我心中,他们就是萨特和波伏娃。可后来……

我想也许我不该在这里说这些,因为她并没有授权给我。只是经常在想这个问题:文字和作者,距离究竟有多远。或者说,文字所体现的,原本就是作者的理想和读者的幻想,或者是纯粹思辩的放之四海的东西,跟作者的生活和实践,原本可以风马牛不相及?了解了作者,不见得对欣赏文字有好处。还是钱先生那话,咱们就吃鸡蛋好了,就别想那只母鸡了,更别想禽流感。

那本书,我看过很多遍,思想的深度和高度,文字的俊郎和美丽,确难忘怀。确实在川籍学者中难有望其项背的。


评论人:陈寿文 | 评论日期:2006-3-2 23:05

我可能误解了你所言的“崇拜”这个词的意思了,只因我不知道你是在那个具体语境中表述的。记得我的一个友人说过:“我觉得,语言也是有极大欺骗性、误导性的。欺骗和误导的原因在于:一来,人很多时侯心口不一,甚至心口完全相反,因此,很多话不一定代表其内心的想法,不能轻信;另一方面,话语一定是要放在具体语境中去理解的,否则,在另一个语境、或语境不明的情况下,理解一句话的准确涵义就难免有偏差。”

苏格拉底、耶稣和孔子三人被世人普遍认为是人类历史上最富有影响力的道德先师。当然,他们三人差异不少。然而他们三人有一点相同的奇异之处:我们无法直接追踪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表述的教义。只因他们有一个相同的态度:拒绝把自己的教诲写成文字。他们之所以没有写书,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能力问题,而是他们愿意不愿意写的问题。实际上,他们三个人都没有所谓“原创”(authorship)的观念,“原创”观念是后来从欧洲的现代文化中产生出来的个人表达和版权的观念。事实上,他们的教义都放弃了这样一个观念:个人能够成为真理的源泉。苏格拉底认为,真理的源泉是沉思。耶稣觉得,真理的源泉是圣父的意志。孔子主张,真理的源泉是先人的古籍。无论是何原因,反正他们就是没有把自己的思想写成书。也许他们就是因为对没有具体语境的书面语言的不信任,而“述而不作”的?!

说起两个思想者之间的爱情那就更复杂了。他和她之间除了一般的障碍之外,还有思想者之间特殊的障碍。如下所言:

人们需要爱,爱的缺乏会抑制人的成长以及潜力的实现。爱是一种两个人间健康的、亲热的关系,它包括了互相依赖。在这种关系中,两个人会抛弃恐惧,不再戒备。当其中一方害怕他的弱点和短处会被发现时,爱常常就受到伤害了。在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模糊地感到这种恐惧,唯恐别人看穿我们的面纱,看穿那些由传统和文化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压抑的面纱。正是这一点导致我们回避亲近的关系,只在一个表面的水平上与他人保持友谊,低估别人从而不能恰如其分评价别人,唯恐别人也恰如其分地评价自己。

一个人,只要他还没有被诸如功名利禄所扭曲的话,他能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种种力量,它们的两个对立的极端是智性和情欲。对于同时拥有智性和情欲力量的人来说,他的一个特殊的恐惧是,生怕其中的一个会毁了另一个。最常见的情况是,对于立志从事智性活动的人来说,他更恐惧情欲的力量会毁了智性的力量,因为这毕竟是他的安生立命之本。渐渐地,这会造成一种障碍,使得这些人远离情欲,把自己局限在日复一日单调枯燥的书案工作之中,忘记了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仅仅受这种罪。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跨越这种障碍,仍然把自己当作整体的人加以对待和体验。

当然我不知道他和她之间到底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只是泛泛而谈。^_^但我以为汉娜·阿伦特的选择值得借鉴。

像阿伦特这样的女人,在离开男人之后,她永远不会细数自己在哪儿受了损失,列出自己的"伤痛",并把它们当作自我炫耀和炫耀给世人的东西(如果碰巧是一个女作家,那她就有事可做了)。像过去一样,她全部、无条件地默默地领受了下来,"照单全收"。这样做显示了:一方面,她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是独立的、自愿的,她和海德格尔德处成那样一种关系仅仅表明她是一个自我决断的人,别人怎么看,她不在乎;另一方面,她天生不会计较,相反,更适合感激和感谢,她考虑得更多的是海德格尔给予她的东西,那是一份非凡的礼物,使得她的生命得以像现在这样壮大和宽阔。没有海德格尔是不可以想象的。包括她一向的独立性,离开海德格尔时,她的独立性及所需要的孤独,不止是她个人的,还有海德格尔的,是双份的。

这是一位心智完整的女人。她知道如何避开那些不健全的东西,尽可能地保持自己生命、头脑和感情的健康和质量。她是不受伤害的,尽管她也有十分惶悚的时刻。她的生长性在她一切优秀品质中居于领先地位。阿伦特在世界面前表现出来的公正宽广的胸怀,首先表现为她对自己是公正宽广的。她无法怨恨海德格尔,她无法允许自己身上出现这种东西,虽然后者给予她的苦恼并不亚于任何一个讨厌的男人给予女人的,但她拥有一种奇特的力量遏制住了自己身上这种负面的力量,她既不愿意也有能力将种种怨恨和不满严格限制在不失掉自己尊严的水准之上。对她来说,与其怨恨和背叛,不如忠诚和忠直,这是保持自身完整一致性的那种要求。她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漏洞百出、四分五裂,活得像一件破衣服,像大多数我们今天的人那样。

评论人:vickikiller | 评论日期:2006-3-2 23:51

谢谢你的长篇回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原谅我忍不住说出那些只言片语,也原谅我不能再继续。因为,事实上,她是非常坚韧地承受了一切,而且一直很坚决地要我绝不要对别人提起。事实上,文字的东西是非常强大的,其光芒足以掩盖一切。我只能说,事实上,也许很多东西都和我们善意地推测的,恰恰相反。

相较书评,关于感情方面,你似乎有许多自身的感悟?足以另成华章了。也曾想学社会学,太难,作罢。

评论人:千千鱼 | 评论日期:2006-3-3 2:16

其实,这是一位非凡的思想者,他的内心充满爱智者的热情。如果你接近他,你会发现他还着一颗童真的心。不然,当年与你老师的情书如何能打动你?爱情的结局是黯然的,却不能说明爱没有美好过。从爱中败走的两人,你如何知道伤痛不曾充满彼此的心?不是当事者,妄言才是最大的伤害。无论对你的老师还是他。

评论人:vickikiller | 评论日期:2006-3-3 9:55

你接近他了吗?我们接近的不过是文字。呵呵,文字的东西的确强大。你更不是当事者,我不敢说你的就是妄言,但至少你的论断,更为武断。

我也很欣赏他的书,许多的文字令人难忘,也不曾在任何场合诋毁他。我只是想说文如其人的错误,并不一定那人就是低下的。或许只能说,在爱情观上,男人和女人的确是不一样的。

这篇文章已经挂在了显要的位置,如果可能,我希望作者删除我的话。不再多嘴。


评论人:陈寿文 | 评论日期:2006-3-3 17:16

误会是生命的自然状态

人们期待生命中幸福的相遇,而一生中遇到的大多是误会.

生活是由无数偶然的、千差万别的欲望聚合起来的,幸福的相遇-----相契的欲望个体的相遇是这种聚合的例外,误会倒是常态.误会就是不该相遇却相遇了,本来想要遇到一个你,却遇到了一个他(她),该归罪于谁呢?

个体欲望的实现需要一个对象性的你,一旦我的个体欲望把一个他(她)的个体欲望认作是我需要的你,误会就出现了.在我生命想象的欲望中你与他(她)的错置,就是人生误会.

除了我的欲望想象的自我误解,人们无法为人生误会找出归罪者,也无处提出起诉.人生误会既不是由神安排的,也不是人的理性出错,而是我的个体欲望在纷乱的生活中的自我迷失

.有人喜欢用缘分来解释幸福的相遇,这无异于把个体欲望的偶然相遇解释成一个隐匿的世界理性的安排.人生误会会令人对缘分的说法只能苦笑:不幸的相遇也是缘分?

误会是生命的自然状态,走出误会才能转入生命的自在境地.人只能在谅解和赦免中走出误会编织的生命之网.谅解不是遗忘,强迫遗忘自己的受伤或不幸,等于自己的受伤或不幸还在伤害自己.谅解伤害你的人或赦免自己偶然造成的过错,其实意味着:活着-但要记住,意味着生命的爱的意志比生命的受伤更有力量.

评论人:千千鱼 | 评论日期:2006-3-3 17:45

你说对了,我不光接近他的文字,也与他很接近。

他的人比他的书更让人叹服。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任何结论在你与本人接触之前都言之过早。

不过,如果冒犯了你,我道歉。


评论人:陈寿文 | 评论日期:2006-3-4 8:11

目前我很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是网络如何从“虚设公众空间”成长为“成熟的理性公共空间”?

理性的公共空间至少应具备以下三个特点。

第一,发表意见者必须留下真实姓名,这本身就是对自己的言行负责的公共行为;

第二,发表的意见应以说理来服人,必须遵守起码的说理规范,不人身攻击,不揣测对方的不良动机,不故意曲解别人的意思,等等;

第三,发表意见者可以改变立场,但必须公开说明自己改变立场的理由,否则就成了出尔反尔。现有的网络讨论往往是匿名的,一个人可以用好几个化名,讨论中的语言暴力和故意扭曲现象比比皆是,更不要说为自己改变立场公开说明理由了。

公民的是积极的“做公民”,而不是消极的“是公民”。做公民就是参与公众事务,通过理性、自由、公开的交际,同别人一起形成和讨论共同关心的重要社会问题。显然,每一个公民都不可能关心所有的公众问题。关心不同问题的公民会形成一个个范围可大可小的公众。公民身份是在公众生活中体现出来的,公众空间的存在,尤其是公共讨论的空间,从另一方面保证了公民的身份。反过来,在不存在公共讨论的地方,便不存在公民身份。

评论人:vickikiller | 评论日期:2006-3-5 21:46

TO 千千鱼:人是有很多面的。一个好朋友不见得是个好情人,一个好父亲不见得就是好丈夫。你接近的,或许正是完美的那一面。

TO 陈寿文:“必须留下真实姓名”那是传统媒体的评论所规定的。以各种符号自由地发表个人意见(除开危害社会和人身攻击),正是网络的魅力所在。就算是泥沙俱下,也是生气勃发。两会正召开,无记名投票不正是民主的象征,最真实的民意?愿意使用自个名字在网络码字儿,那是你的个人喜好,但你无权要求别人也一样,更没道理以是否以真实身份发言来判断别人的言行是否负责任。至于为什么不再继续,是觉得千先生的话有一定道理,觉得自己不该多言,为着两个人。就这么简单。学哲学、学美学的人不会连这点人心的变化都感觉不到吧?另外,相信最初你也点击了我的博客,充满自在的生活和真实的文字,而为了这些评论,我已经被迫关闭了好几日。我不想再惹麻烦。这或许就是沉默的大多数的原因。

评论人:陈寿文 | 评论日期:2006-3-6 10:45

回vickikiller

赫赫!刚刚还在说“话语一定是要放在具体语境中去理解的,否则,在另一个语境、或语境不明的情况下,理解一句话的准确涵义就难免有偏差。”你看马上就出现误解了吧!正因为不想对他人的感情指手划脚的,才要转移方向,在公共领域只讨论公共的事情。让私人的归私人,让公共的归公共。这也是我在网络上不谈论自己的私人生活的原因所在。

愿意使用自个名字在网络码字儿,那是你的个人喜好,但你无权要求别人也一样(vickikiller语)这点我非常同意,尤其是在现今我们还会因言获罪的国度更是不能强求他人真名上网。

我是不相信所谓的完美的交流的说法的,那是只有天使们才能做到的。且以为很多悲剧都是因为我们相信世上有完美的事物存在而造成的。正因如此,我们不应该问我们是否能够交流?而是应该问我们是否能够相互关爱?

评论人:夏吟儿 | 评论日期:2006-3-7 19:47

很有启发性。

评论人:必竟书生 | 评论日期:2006-3-8 2:43

赫赫,相当有启发性!!

评论人:拿刀的橘子 | 评论日期:2006-3-9 8:40

思想这么多累不累呀!!!!

你能拦住腐败呀!!!!

评论人:哈卫特 | 评论日期:2006-4-11 8:35

正因为大家都不思想,腐败才会盛行。不自省的人是腐败的基础,正如阿伦特所指出的,平庸的恶,且是纳粹等极权统治的根基,思想本身就具有道德价值。

再说思想累吗?只有从来没有过思想的人才会觉得思想累。

腐败不是让别人去阻挡的,个人能做的只是让自己不腐败。如今很多对腐败的指责,更多的是对自己不能腐败的不满。你不腐败,他不腐败,我不腐败,自然也就没腐败了,何来阻挡之说?


评论人:陈寿文 | 评论日期:2007-7-20 5:48

刘小枫:记恋冬妮娅

1974年的阅读与情感

以死亡的想象沉思生命

他徘徊于悼别与憧憬之间

以独白的句式承诺无所悔恨的人生

那是一个俄罗斯青年曾经响亮的名字

那是一个朴素时代曾经不朽的世界名著

被遗忘的格言

抄在被遗弃的塑料日记本的扉页上

昔日的偶象

淹没于今天眼花缭乱的明星排行榜

而1974年的春天

保尔·柯察金几乎是你唯一的阅读

那些温暖的逃学的下午

断墙外低矮的树林里

你沉醉于最初的崇拜

也惶恐于最初的迷恋

一遍遍

你持久地、秘密地

想念着冬妮娅

想念着歌唱在山楂树下的美丽少女

倾刻间

缠绵的露水吞没于革命的激流

心碎的冬妮娅

凝视着保尔的一脸忧愁

昨夜的爱情与明天的斗争

对峙在这告别的黎明

而在美丽与神圣之间

英雄只能有一种背叛

艰苦地

你跋涉在繁体字的丛林中

幻想革命与爱情的完美妥协

期盼神圣与美丽握手言欢

而结局终于来临

在一个冬天的车站

你目睹了他们最后的相逢

最后的决别

风雪中的保尔

手握铁镐的布尔什维克

以“公民”称呼自己最初的恋人

无言的冬妮娅

凄楚的冬妮娅

在泪光里承受着无情的阶级蔑视

保尔坚定地踏入风雪

踏入冬季的烈焰

这是苏维埃的革命之火

一个英雄必经的考验

而此刻你终于明白

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低矮的树林里

你捧着泛黄的书页

少年的眼神凝视着天空

阳光在泪水中映出彩虹

吟诵着保尔的名句

意志的力量使你颤栗

而冬妮娅,当你再次默读她的名字

有一种感觉几乎令你窒息

那时

你正历经热烈而脆弱的年龄

只能以敬畏代替模仿

以眼泪代替血

1974年

彷惶而无从堕落的岁月

一个布尔乔亚的少女

成为你仅有的心事


评论人:陈寿文 | 评论日期:2007-7-20 5:49

二十多年前的初夏,我恋上了冬妮娅。那一年,“文化大革命”早已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革命没有完,正向纵深发展。

恋上冬妮娅之前,我认识冬妮娅已近十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我高小时读的第一本小说。一九六五年的冬天,重庆的天气格外荒凉、沉闷,每年都躲不掉的冬雨,先是悄无声息的下着,不知不觉变成了令人忐忑不安的料峭寒雨。

强制性午睡。我躲在被窝里看保尔的连环画。母亲悄悄过来巡视,收缴了小人书,不过说了一句:家里有小说,还看连环画!从此我告别了连环画,读起小说来,而且是繁体字版的。

奥斯特洛夫斯基把革命描写得引人入胜,我读得入迷。回想起来,所以吸引人,是因为他描写伴随着恋爱经历的革命磨炼之路:保尔有过三个女朋友,最后一个女友才成为他的妻子;那时,他已差不多瘫痪了。质丽而佐以革命意识的达雅愿意献身给他——确切地说,献身给保尔代表的革命事业。革命和爱欲都是刺激性的题材,象时下的警匪与美女遭遇的故事,把青少年弄得神情恍惚,亢奋莫名。但革命与爱欲的关系我当时并不清楚,究竟是革命为了爱欲,还是爱欲为了革命?革命是社会性行为,爱欲是个体性行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而爱欲是偶在个体脆弱的天然力量,是“一种温暖、闪烁并变成纯粹辉光的感觉”……

象大多数革命小说一样,爱欲的伏线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故事中牵动着革命者的经历,但革命与爱欲的关系相当暧昧,两者并没有意外相逢的喜悦,反倒生发出零落难堪的悲喜。在“反”革命小说中,革命与爱欲的关系在阴郁的社会动荡中往往要明确得多。帕斯捷尔纳克写道,拉娜的丈夫在新婚之夜发觉拉娜不是处女,被“资产阶级占有过”,于是投奔“资产阶级”的革命;日瓦戈与拉娜的爱情被描写成一盏被革命震得剧烈摇晃的吊灯里的孱弱烛光,它有如夏日旷野上苍凉的暮色,与披红绽赤的朝霞般的革命不在同一个地平线。

爱欲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处于什么位置?它与那场革命的关系究竟怎样?从一开始我就下意识地关心冬妮娅在革命中的位置。我老在想,为何作者要安排保尔与冬妮娅在冰天雪地里意外重逢?在重逢中,保尔用革命意识的“粗鲁”羞辱初恋情人的惊魂,说她变得“酸臭”,还佯装不知站在冬妮娅身边的男人是她丈夫。

这样来叙述自己的初恋,不知是在抱怨革命对初恋的阉割,还是在报复初恋中染上的资产阶级的蓝色水兵服和肥腿裤上的异己阶级情调。出逃的前夜,保尔第一次与冬妮娅搂抱在一起好几个小时,他感到冬妮娅柔软的身体何等温顺,热吻象甜蜜的电流令他发颤地欢乐;他的手还“无意间触及爱人的胸脯”……要是革命没有发生,或革命在相爱的人儿与温柔之乡紧挨在一起的时候戛然而止,保尔就与资产阶级的女儿结了婚,那又会是一番故事。

他们发誓互不相忘。那时保尔没有革命意识,称革命为“骚乱”。

热恋中的情语成了飓风中的残叶,这是由革命意识造成的吗?

这部小说我还没有读完第一遍,大街上、学校里闹起了“文化大革命”。我不懂这场革命的涵义,只听说是革“资产阶级”的命;所有资产阶级都是“酸臭”的,冬妮娅是资产阶级的人,所以冬妮娅是“酸臭”的。可是,为什么资产阶级的冬妮娅的爱抚会激起保尔这个工人的孩子“急速的心跳”,保尔怎么敢说“我多么爱你”?

我没空多想。带着对冬妮娅“酸臭”的反感,怀揣着保尔的自传,加入“文化大革命”的红小兵队伍,散传单去了。

其实,一开始我就暗自喜欢冬妮娅,她性格爽朗,性情温厚,爱念小说,有天香之质;乌黑粗大的辫子,苗条娇小的身材,穿上一袭水兵式衣裙非常漂亮,是我心目中第一个具体的轻盈、透明的美人儿形象。但保尔说过,她不是“自己人”,要警惕对她产生感情……我关心冬妮娅在革命中的位置,其实是因为,如果她不属于革命中的一员,我就不能(不敢)喜欢她。

“文化大革命”已进行到武斗阶段。“反派”占据了西区和南区,正向中区推进;“保派”占据了大部份中区,只余下我家附近一栋六层交电大楼由“反派”控制,“保派”已围攻了一个星期。南区的“反派”在长江南岸的沙滩上一字儿排开几十门高射机关枪,不分昼夜,炮击中区。

不能出街,在枪炮声中,除了目送带着细软、扶老携幼出逃的市民,我读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就在那天夜里,自动步枪的阵阵扫射通宵在耳边回荡,手榴弹的爆炸声不时传进我阵阵紧缩的恐惧中;总攻交电大楼的战斗在我家五百米远的范围激烈进行。清晨,大楼冒起浓烟。“保派”通宵攻击未克,干脆放火,三面紧缩包围。死守的“反派”们终于弃楼而逃。

我家门前的小巷已经封锁了,三四个与冬妮娅一般大的女高中生戒守在这里。时值七月,天气闷热,绷紧的武装带使她们青春的胸脯更显丰实,让人联想起保尔“无意间”的碰触。草绿色的钢盔下有一张张白皙、娇嫩的脸,眼睛大而亮丽。重庆姑娘很美……她们手中的五六式冲锋枪令我生羡,因为保尔喜欢玩勃朗宁。

她们的任务是堵截散逃的“反派”队员。对方没有统一制服,怎么知道那个提驳壳枪、行色匆匆的青年人是“反派”还是自己人?唯一的辨识是同窗的记忆。提驳壳枪的青年男子被揪回来,驳壳枪被卸掉,少女们手中的冲锋枪托在白皙柔嫩的手臂挥动中轮番砸在他的头上、脸上、胸脯上……他不是自己人,但是同窗。

我第一次见到了单纯的血。

惊颤之余,突然想起了冬妮娅;她为什么要救保尔?她理解革命吗?她为了革命才救保尔吗?保尔明明说过,冬妮娅不是自己人。

革命与爱欲有一个含糊莫辨的共同点:献身。献身是偶在个体身体的位置转移。“这一个”身体自我被自己投入所欲求的时空位置,重新安顿在纯属自己切身的时间中颠簸的自身。革命与爱欲的献身所向的时空位置,当然不同;但革命与爱欲都要求嘲笑怯懦的献身,这往往让人分辨不清两者的差异。

没有无缘无故的献身,献身总是有理由,这种理由可称为“这一个”身体自我的性情气质。革命与爱欲的献身差异在于性情气质。保尔献身革命,冬妮娅献身爱情。身体位置的投入方向不同,本来酝酿着一场悲剧性的紧张,但因保尔的出逃而轻易地了结。保尔走进革命的队伍,留下一连串光辉的业绩;冬妮娅被革命意识轻薄一番后抛入连历史角落都不是的地方。

保尔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献身革命,献身革命要经历许多磨炼。奥氏喜欢用情欲的磨炼来证明保尔对献身革命的忠贞,但有一次,他用情欲的磨炼来证明保尔对献身情爱的忠贞。在囚室中,保尔面对一位将被蹂躏的少女的献身。同情和情欲都在为保尔接受“这一个”少女的献身提供理由,而且,情欲的力量显然更大,因为,保尔感到自己需要自制的力量,同情显然不需要这样的自制力。事实上,被赫丽丝金娜的“热烈而且丰满”的芳唇激起的情欲,抹去了身陷囚室的保尔“眼前所有的苦痛”,少女的身体和“泪水浸湿的双颊”使保尔感到情不自禁,“实在难于逃避”。

是冬妮娅,是她“那对美丽的、可爱的眼睛”使保尔找到在自制的力量,不仅抑制住情欲,也抑制住同情。这里根本就没有某种性道德原则的束缚,仅仅因为他心中有“这一个”冬妮娅。保尔的“这一个”身体自我的爱欲只趋向于另一位“这一个”身体自我,她是不可置换的。

革命意识使保尔的情欲力量改变了方向。与冬妮娅临别前的情语被革命意识变成瑟瑟发抖的、应当嘲笑的东西。革命意识的觉醒意味着,“我”的身体自我的情欲必须从属于革命,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革命中比有那么充沛的身体自我的原生性强力。

“九·五命令”下达,所有武斗革命团体在领袖的指示下交出各种火器。大街上热闹非凡,“保派”武斗队正举行盛大的交枪典礼。典礼实际是炫耀各种武器;解放牌卡车拖着四管高射炮,载着全副武装的战斗队,在市区徐徐兜圈。

我被一卡车战斗队员吸引住了:二十个与冬妮娅一般大的少女端坐卡车上,个个怀抱一挺轻机枪,头戴草绿色钢盔,车上还趴着一位女高中生,握着架在车头上的重机枪,眉头紧锁——特别漂亮的剑眉,凝视前方。少女的满体皆春与手中钢枪的威武煞人真的交相辉映。6

评论人:陈寿文 | 评论日期:2007-7-20 5:46

傍晚,中学举行牺牲烈士的葬礼。第一个仪式是展示烈士遗体,目的不是为了表现烈士的伟大,而是表明“反派”的反革命意识的残忍。

天气仍然闷热,尸体裸露部份很多,大部份尸体已经变成深灰色,有些部位流出灰黑的液体弥散着令人窒息的腐气;守护死者的战友捂着洒满香水的口罩,不时用手中的干树枝驱散苍蝇。

一个少年男子的尸体。他身上只有一条裤衩,太阳穴上被插入一根拇指粗锈痕斑驳的钢钎,眼睛睁得很大,象在问着什么,眼球上翻,留下很多眼白。

草坪上躺卧着一具女高中生的尸体,上身盖着一截草席,裸露着的腰部表明她上身是赤裸的;下身有一条草绿色军服短裤。看来她刚“牺牲”不久,尸体尚有人色。她的头歪向一边,左边面颊浸在草丛中,惨白的双唇紧贴着湿热的中国土地。本来,她的芳唇应当期待着接纳夹杂着羞怯的初恋之吻;没有钢盔,一头飘散开来的秀发与披满黄昏露珠草叶织在一起,带点革命小说中描写的“诗意”。她的眉头紧锁,那是饮弹后停止呼吸前忍受象摔了一跤似的疼痛的表情……一颗(几颗?)子弹射穿她的颈项?射穿胸脯?射穿心脏?

我感到失去了某种生命的维系,那把“这一个”身体自我与“另一个”身体自我连在一起的感觉。我想到趴在车头上紧握重机枪的女高中生的眉头,又突然想到冬妮娅,要是她也献身革命,跟保尔一同上了那列火车……

武斗团的赵团长向围观的人群发表情绪高昂的演说。“为了……(当然不是为了这些死尸的年轻)誓死血战到底!”然后从腰间别着的三支手枪中拔出一支左轮枪,对着天空,他的战友们跟着举起枪。葬礼在令人心惊肉跳的鸣天枪声中结束。

革命的献身与爱欲的献身不同,前者要求个体服从革命的总体性目的,使革命得以实现,爱欲的献身则只是萦绕、巩固个体身位。“这一个”爱上了“另一个”的献身,是偶在个体的爱欲的目的本身,它萦系在个体的有限偶在身上;革命不是献身革命的目的本身,它要服从于一个二次目的,用奥氏令人心血上涌的话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斗争是革命,“解放全人类”是这种革命的二次(终极)目的。为了这个目的,个体必须与自己的有限偶在诀别,通过献身革命而献身到全人类的无限恒在中去。在无限恒在中有偶在个体的终极性生存理由,弃绝无限的全人类,有限偶在的个体身位据说就丧失了活着的理由。无限恒在与有限偶在之间的关系,从来就是紧张的,克尔凯戈尔吟哦道:“弃绝无限是一则古老传说中所提到的那件衬衫。那丝线是和着泪水织就、和着泪水漂白的,那衬衫是和着泪水缝成的。”“反”革命的小说《日瓦戈医生》表达的正是这种“弃绝无限”,所以,它充满了为了无限的革命中惊恐得发抖的泪水。

在基督临世之前,世界上的种种宗教已经星罗棋布,迄今仍在不断衍生;无论哪一种宗教,理性的还是非理性的,寂静的还是迷狂的,目的不外乎要把个体的有限偶在身体挪到无限中去,尽管这无限的蕴含千差万别。有神明,有大全,有梵天,有天堂,有净土,有人民。但革命的无限恒在使魂萦偶在的个体爱欲丧失了自在的理由;弃绝革命就意味着个体偶在的“我”不在了。

在诸多革命中,许许多多“这一个”年轻身体的腐臭不足以让人惊怵,陈示许许多多的“这一个”青春尸体,不过为了革命的教育目的:这是个体为认同“人民”必须支付的代价。保尔与冬妮娅分手时说,“有许多优秀的少女”和他们“一道进行残酷的斗争”,“忍受着一切的困苦”。他要冬妮娅加入残酷的斗争,象他的政治辅导员丽达一样,懂得何时拔出手枪。

武斗过后,在军事管制下,中学生们继续进行对个体偶在的灵与肉的革命,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那时,我已经过了中学生的年龄,广阔天地令我神往。下乡插队的小火轮沿长江而下,驶向巴东。在船上,我没有观赏风景,只是又读了一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发觉自己的阅读速度大有长进,识繁体字的能力也提高了。

我仍然在想,为什么冬妮娅没有跟随保尔献身革命。第一次读时,曾为冬妮娅和保尔惋惜:要是冬妮娅与保尔一起献身革命,成为革命情侣,该多好。现在,这种惋惜感淡薄了许多。但冬妮娅只是出于单纯的情爱爱保尔,仍然得不到我的理解。


评论人:陈寿文 | 评论日期:2007-7-20 5:49

高中毕业生聚集的知青点“插”在布满稀疏寂寞的灌木和夹杂着白色山石的丘陵上,折断的崖石和石缝纠结着奇异枝桠,把高中生们领入情爱附属于革命的山麓,如保尔所描述的那样。

我们知青点的团支书是个十九岁的姑娘,算不上漂亮,但眼睛长得好看,性情爽朗,幽默,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与身为当地贫农的儿子的团支部宣传委员谈恋爱。在月光下,这对令我欣慕的革命情侣(敢于冲破城乡隔离的恋人)常常离开大家,在铺满露水的丛林中谈革命工作,交流玫瑰红的革命体会。他们从树林中回来,总会带给我们充满遐想的革命指示。在他们的革命热情(爱欲?)支配下,知青点的政治活动搞得有声有色。宣传委员虽识字不多,却能言善辩,做政工很有魅力。象保尔一样,他也喜欢读革命小说:《烈火金刚》、《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

一个初夏的傍晚,我从工地回来,看到团支书浑身湿漉漉地躺在谷场的木板上,尽管面无血色,略带微笑的表情似乎还在啜闻田野幽邃的夜色空明中轻微的气息。她跳塘自杀了!这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死!青春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还有那么多生命的悲欢等着她去拥有。这个姑娘难道不是将来某一天要在新婚之夜撩起脉脉温情,在将来某一天用颤然的手臂抱起自己的婴孩的那个她吗?我不相信她已经死了,那是不可能、不应该的。我不自禁地拉起她的手腕,希望能找回脉动。因为我的举动,在场表演性地恸哭的农妇们的嚎啕戛然而止,好奇地看着我……她没有醒过来,我却一直在等待她那曾燃起情霞的呼吸,一种无法言表的毁灭感成了唯一漫漫无尽的出路……

宣传委员始终没有在场。后来听说,我们的团支书死于情爱的挫伤。他作为第一个同她发生那种最属己的、欢乐得惊悸莫名的肌肤之亲的人,并没有珍惜她带着革命情愫的献身;为了自己的远大革命前程,他不得不轻薄她。

在猛然碎裂的心绪中,我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开始感到,保尔有过的三个女朋友都不过是保尔献身的证明材料:证明忽视个人的正当,以及保尔在磨炼过程中的意志力。

保尔声称,献身革命根本不必有以苦行来考验意志的悲剧成份,他并不想成为革命的禁欲主义者。但情爱必须归属革命,已具有革命意识的保尔对冬妮娅说:“你必须跟我们走同样的路。……我将是你的坏丈夫,假如你认为我首先是属于你的,然后才是属于党的。但在我这方面,第一是党,其次才是你和别的亲近的人们。”革命的“我们”成了保尔与冬妮娅个体间的我-你情爱的条件。只有为了党,夫妻情爱才是正当的。“冬妮娅悲伤地凝望着闪耀的碧蓝的河流,两眼饱含着泪水。”

冬妮娅的心肯定碎了,寒彻骨髓的毁灭感在亲切而又不可捉摸的幸福时刻突然触摸了她一下。

可是,多么可爱的冬妮娅!她没有接受对自己爱的附加条件,即便自己所爱的人提出这个条件。她爱保尔“这一个”人,一旦保尔丢弃了自己,她的所爱就毁灭了。

我当时开始觉得,那些乘槎驭骏的革命者最好不要去打扰薄如蝉翼的爱欲。革命者其实应该是禁欲主义者,否则难免使执着爱欲的“这一个”成为革命者的垫脚石。爱欲是纯然个体的事件,是“这一个”偶在的身体与另一“这一个”偶在个体相遇的魂牵梦萦的温存,而革命是集体性的事件。社会性的革命与个体性的爱欲各有自己的正当理由,两者并不相干。

我懂得冬妮娅何以没有跟随保尔献身革命。她的生命所系固然没有保尔的生命献身伟大,她只知道单纯的缱绻相契的朝朝暮暮,以及由此呵护的质朴蕴籍的、不带有社会桂冠的家庭生活。保尔有什么权利说,这种生活目的如果不附丽于革命身上就卑鄙庸俗,并要求冬妮娅为此感到羞愧?在保尔的忆苦追烦的革命自述中,难道没有流露出天地皆春而我独秋的怨恨?

在那革命年代,并不是有许多姑娘能拒绝保尔式的爱情附加条件。冬妮娅凭什么个体气质抵御了以情爱为筹码的献身交易?我想知道这一点。冬妮娅身上有一种由歌谣、祈祷、诗篇和小说营造的贵族气,她懂得属于自己的权利。有一次,面对保尔的粗鲁,冬妮娅说:“你凭什么权利跟我这样说话?我从来就不曾问过你跟谁交朋友,或者谁到你家里去。”革命不允许这样的个体权利意识,保尔的政治辅导员兼情人丽达和补偿保尔感情损失的达雅没有这种权利意识。

冬妮娅是“从一大堆读过的小说中成长起来”的,古典小说的世界为她提供了绚丽的生活理想。她向往在自己个体的偶在身体位置上,拥有寻常的、纯然属于自己的生活。革命有千万种正当的理由(包括讴歌同志式的革命情侣的理由),但没有理由剥夺私人性质的爱欲的权利及其自体自根的价值目的。

献身与偶在个体的爱欲的“酸臭”与献身于革命的粗鲁,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故事中发生了历史性的遭遇,并以无产者气的粗鲁羞辱贵族气的“酸臭”告终。它是否暗示,那场被认为“解放全人类”的革命以灭除偶在个体的灵魂和身体用最微妙的温柔所要表达的朝朝暮暮为目的呢?

我很不安,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冬妮娅缭绕着蔚蓝色雾霭的贵族式气质,爱上了她构筑在古典小说呵护的惺惺相惜的温存情愫之上的个体生活理想,爱上了她在纯属自己的爱欲中尽管脆弱但无可掂量的奉献。她曾经爱过保尔“这一个”人,而保尔把自己并不打算拒绝爱欲的“这一个”抽身出来。投身“人民”的怀抱。这固然是保尔的个人自由,但他没有理由和权利粗鲁地轻薄冬妮娅仅央求相惜相携的平凡人生观。

我用“文化大革命”的经历和对这场大事的私人了解来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种经历和了解是片面的,世上一定还存在着别一种不同的革命,只是我没有经历过。“史无前例”的事件之后,我没有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的形象已经黯淡了,冬妮娅的形象却变得春雨般芬芳、细润,亮丽而又温柔地驻留心中,象翻耕过的准备受孕结果的泥土。我开始去找寻也许她读过的那“一大堆小说”:《悲惨世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白夜》、《带阁楼的房子》、《嘉尔曼〉……

这一私人事件发生在一九七五年秋天。前不久,我读到法国作曲家Ropartz的一句话:Quinousdiralaraisondevivre?(谁会告诉我们活着的理由?)这勾起我那珍藏在茫茫心界对冬妮娅被毁灭的爱满含怜惜的这段经历,我仍然可以感到心在随着冬妮娅飘忽的蓝色水兵衫的飘带颤动。我不敢想到她,一想到她,心就隐隐作痛……。

一九九六年三月香港


评论人:陈寿文 | 评论日期:2007-7-20 5:56

刘小枫:爱的碎片中的惊鸿一瞥

注:正是这篇文字让我发现了基斯洛夫斯基,并进而成为他的“羁縻”。

原载:《读书》九七年第二期

基斯洛夫斯基四月在巴黎病逝,享年五十五岁!我没有读报习惯,基氏逝讯发布两天后,友人小林特地打电话告诉我。小林知道我敬爱基氏,称他为“用电影语言思考的伟大思想家”,常自诩对基氏作品有真切的理解。基氏英年而逝,令我深感痛惜。对一位同时代的思想家去世感到悲伤,在我是头一次。

基斯洛夫斯基(Kieslowski)是波兰人,我认识他仅五年。九一年,瑞士德语电视台推出基氏的作品系列,每周一片,播放了《盲目的机遇》(Blindi Chace,德译片名“极有可能的偶然事件”)、《没有完结》(NoEnd)和《十戒》(Decalogue)。每一部作品都令我深受触动。这时,他的新作《薇娥丽卡的双重生命》(LadoubleeviedeVéronique,台译名《双面薇若妮卡》,港译名《雨生花》)在影院上映,我赶首场观看。从此,我认定基氏是当今我最喜爱的电影艺术家。去年,基氏的《蓝》、《白》、《红》三部曲参加影展,《蓝色》获威尼斯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最佳摄影奖;《白色》获柏林最佳导演奖。随后,基氏宣告不再拍片。我有些怅然,真希望继续看到他的作品。

宣告不再拍片,就像作家宣告不再写作,哲学家宣告不再想问题,似乎想说、该说的话说完了。在制作三部曲时,由Danusia stok编的基氏“自述”出版,基氏回忆了自己的一生和创作经历,这为我已拟定的就《十戒》与基氏对话提供了丰富的个人资料。思想是非常个体性的,艺术思想家如此,哲学思想家同样如此.

读基氏的带深紫色基调的作品,有一种生命和思想的敏感部位被触碰的感觉。小林问过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他的作品;几个月来,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他的逝去令我痛惜。

我心目中的艺术家(广义的艺术家,包括作家、诗人、音乐家、画家)都具备两个在体性的条件,首先是能敏感生活的心性素质。但生活中有独特感受力的人,并不乏见,为什么他们不是艺术家?人人都在切身地感受生活,甚至思索人生,只是程度和广度不同而已。看来,敏感生活只是艺术家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必要条件。什么叫生活?生活是个体处身的社会性言语织体,它有表征层面和隐喻层面。常人对生活的感受游弋在表征层面,艺术家对生活的敏感突入到生活的隐喻层面。我心目中的艺术家的充分必要条件是,在运用语言表达生命感受时突破表征语言织体的能力。

感受生活还不就是反思生活,从在体言语的隐喻层面感受生活者,是艺术家;在隐喻层面的感受中反思在体者,是艺术思想家。有的艺术家语言能力很强,但其感受未必思索生活的脉动;有的艺术家对时代生活有丰满的感受,却不能感性地突入隐喻言语。基氏是艺术思想家,他对时代生活的感受像一线侧隐的阳光穿透湿重迷朦的晨雾,感性的语言带有只属于他自己的紫色幽淡悲情的在体裂伤。

这就是基氏特别令我喜爱的原因吗?在二十世纪后半叶,感受力强、又不乏语言突破力的艺术思想家并非基氏一人。为什么是他?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评论人:陈寿文 | 评论日期:2007-7-20 5:58

基氏是在波兰共产党文化制度中生长的艺术家。他上中学时,正逢“波兰十月”革命和匈牙利事件,以后当兵,做工,后考入Lobze电影学院修导演课程,毕业后拍了十余年记录片。基氏的个体在性的语境是社会主义日常生活,这种生活秩序的日常结构(表征语言)和意义结构(隐喻语言)都被规定和设置妥贴,按理说,个体不需要太多的选择,只需要尊从社会主义事业就够了,似乎个体命运的在世负担已被这种生活秩序的正当性理念解决了。

《盲目的机遇》中的小伙子Witek颇有生活热情,他总是急匆匆地要赶上那班定期开出的火车。第一次,他抓住正行驶出月台的车厢手柄,上了火车,遇上一位虔诚的共产党员,布满革命皱纹的话使他成了革命积极分子;又一次,他在追赶火车时,无意撞上铁路警卫,被拘捕,判刑劳教,与一位对社会主义制度心怀不满的人关在一起,结果成了坏分子;再一次,他没有赶上火车,遇上过去的女同学,于是结婚、升学(学医)、当医生,家庭和事业两全。但谁知,他因公出国访问遇飞机空难。

积极分子、坏分子、医生(中间人物)都是生活的表征层面,基氏叙事的隐喻语义是什么?生存偶遇。偶在是个体以自己的身体抛起的骰子,一面是令人想在此驻足的幸福,另一面是令人身心疲惫的受伤。基氏觉得,“每天我们都会遇上一个可以结束我们整个生命的选择,而我们都浑然不觉。我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也不知道未来有什么样的机遇在等着我们”(174页)。这等于是与带有人类终极使命的人民民主社会的日常生活理念争辩:社会主义事业有如那班定时开出的火车,某个个体与这班火车的关系仍然是偶然的。无论何种完善的社会制度,都不可能取消个体偶在绝然属我的性质。在社会制度、生活秩序与个体命运之间,有一条像平滑的镜子摔碎后拼合起来留下的生存裂缝。偶在的个体命运在遵循历史规律进步的社会制度中仍然不可能找到依托。无论在什么社会制度中,生活都是极其伤身的,空难只是一个夸张一些的隐喻。对个体生命有绝对支配权的无常,像湿润的雪花沾在个体人身上,然后把这个人身化掉;生存裂缝“不论是发生在飞机上或床上,结果都一样”(176页)。社会主义的生活语言织体通过设定历史规律在生存的隐喻层面取消个体的偶在性,是不切身的。

作为艺术思想家,基氏喜欢探讨大问题:正义、死亡、自由、平等、爱等等。这些大问题在他眼里不是抽象的,在不同的社会制度中,这些大理念都体现为具体的生活秩序中的个体私生活事件。无论生活制度的正当性理念是什么,泪水是咸津津还是温涩涩的味道,只有噙着泪水的每个我知道。自由民主社会的意识形态是自由、平等、博爱,《蓝》、《白》、《红》三部曲要探讨这些价值理念的私人理解,即“针对人性化、隐私及个人的层面,而非哲学,更非政治或社会的层面来讨论”自由、平等、博爱(387页)。叙事作家总是通过个体性的生存事件来探讨理念的负担,正因为这种个体性,对理念的理解要切身得多。既然人文思想家都是通过私人性事件去探讨理念的具体意涵,基氏的独特之处就并不是他对人民道德或自由、平等、博爱的私人性解读。

基氏的独特性究竟是什么呢?是他的私人性解读中所表达的一种私人信念:珍惜生命中爱的碎片。他说,“我喜欢观察生活的碎片,喜欢在不知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拍下被我惊鸿一瞥的生活”(291页)。生活中有各种碎片,基氏的所有作品都是掇拾某个爱的碎片。爱没有抽象性,只有具体性,即偶在的肉身性,爱的在性就是碎片。似乎亚当和夏娃走出伊甸园,爱就破碎了。要爱,就得甘愿成为碎片,这是超逾社会制度正当性论证负担的事。基氏的艺术触角超逾了两种社会制度的正当性论争,只用对个体的在世负担忠心耿耿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破损的爱感。

如今,爱的主题要写得感人,极为不易。基氏的“红色”像一个康德式的提问:爱怎么可能?

时装模特儿瓦伦婷生得光彩照人,无论她穿什么时装,都令人沉浸在温暖的红晖中,像这个令人心寒而又诱人的世界上一切受害者的庇护人。一天傍晚,她开车回住处意外撞伤一只狗,怜惜感驱使她带着伤狗寻找主人。主人是位独居的退休法官,性情古怪、暴烈,整天在家监听邻居(一位富商)的婚外情电话。瓦伦婷试图说服退休法官中止这种不法行为,退休法官问她体味过爱的晕眩和恶心没有。四十年前,法官还是一个法律系学生,即将毕业,有一位漂亮的女朋友;有一天,他看到自己的未婚妻“双腿张开,其间夹着一个男人”(293页)。法官离开了她,一直把爱锁在自己心底,让它噬嚼自己的身体。

瓦伦婷住处对街,正好住着一位法律系应届毕业生,瓦伦婷不认识他,只是经常从窗户看见他匆匆进出大门。这位法律系学生像在重覆老法官的命运,一天,他也看到自己的未婚妻“双腿张开,其间夹着一个男人”。

瓦伦婷如茵的心性气质显得天使般的纯粹,她亮丽的身体姿质把喧闹的、阴森林般的周遭世界照得像神话中的绿色深渊。“这份美是纯的吗?抑或永远都有些缺陷?这是该片提出的问题。”(293页)瓦伦婷带着令人永无可能索解的单纯步入雨雾<SPS=1260>迷的生活,正处于一个可能使纯美有破损的个体生命的时辰点。老法官面对瓦伦婷的指责,告诉她,一个表面温馨的家庭背后,丈夫常常拿着手提电话在屋外草坪给情人打电话,用偷情的针线来缝制家庭的睡衣,他的妻子和女儿无奈地生活在装出来的宁静之中。在法官引示下,瓦伦婷困惑不解地看到,爱的开端和终结就在未婚妻向并非未婚夫的男人张开的双腿和丈夫躺在另一个女人的双腿之间。人世间有“纯粹”的爱遇吗?

基氏固执地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只不过,这一肯定被置于错过的时空夹缝中。基氏说,“红”的真正主题是:“人们有时候会不会生错时代?”“我们可能修正老天爷犯下的错误吗?”(293页)这种提问有一个柏拉图式的爱的比喻为前提:一个苹果切成两半,其中一半不可能与另一个(哪怕一模一样)切成两半的苹果中的一半吻合。爱情……纯粹的爱情只能是同一个两半苹果的再合。瓦伦婷与退休法官像是同一个苹果被切成的两半,但四十年的时间距离否定了重合的苹果这个柏拉图式的假设。

尽管如此,基氏还要固执地祝福。基氏安排一场海难把瓦伦婷和那位受爱的灼伤后逃离的法律系学生列为极少数幸存者,并通过老法官喘息的目光把弥留的祈愿投在两人偶然间相依的脸上。

评论人:陈寿文 | 评论日期:2007-7-20 5:58

爱这个美丽的在体是残破的。

白色在法国三色旗中象征平等。自法国大革命以来,平等大概是最具诱惑力的乌托邦观念,一直在人类的头颅上和躯体间挥舞着深锯齿的镰刀。《白色》通过两性的婚姻瓜葛这一最私人的层面去体察平等。

一个没有说明原因的偶然事件使卡洛(Karol)突然变得性无 能,他妻子大概因为忧郁地渴求饮尽爱河而痛苦不堪,以丈夫性无能为理由提出离婚。卡洛一再申言很爱她,但她只提出一个简单的要求:出示性能。爱被回绝了,爱似乎是建立在性能力的平等之上的,一旦这种能力的平等被打破,爱就成了撒在水泥地上的碎石子,卡洛就跪在这散乱尖硬的碎石上。

性能力依赖于生理和心理的个体基质,是造化的偶然结果。“人人生而平等”的“主义”,在个体身体论上就不能成立,相反的倒可以成立,人人生而不平等。卡洛要赢回爱情,就必须证明自己的性能力,婚姻成了争取平等的私人性斗争。

受过种种羞辱之后,卡洛偶然发了一笔横财,于是装死请人发了讣告,请妻子回来接收财产。她回来发现卡洛没有死,而且发现卡洛的性能力意外地恢复了,并且这能力的表达不带责备。恢复失去的平等有了财富和生理条件。但正当爱情恢复时,卡洛妻子却因卡洛设的那个圈套的意外差错而入狱。在监狱墙外,卡洛眼眶含泪,黯然的悲哀眼神投向囚窗旁的她,性能力的平等被另一种不平等打破了。

叙事艺术突入生活织体的隐喻层面的程度取决于叙事者编构的故事……一个偶然的生存事件,其次才取决于叙事技巧。慎独的电影艺术家都自行编剧,只是改编另一叙事(小说),至多表明导演的叙事技巧。基氏的作品大多由自己编剧,编构故事是基氏询问生活的方式。通过叙述某个偶然事件,基氏或构造或质疑某个隐喻意义。平等的含义是什么呢?个体之间真的会有平等吗?无论生理上的、经济上的、政治上的平等,还是机遇上的平等,都只是幻想。平等只是相对的,不平等才是绝对的。尽管基氏编构的这个探究平等的故事的结尾部分显得失去了探问触角,但这个故事仍然尖锐:找对象,事实上是在寻找一种相对的灵性和身体的平等,爱情似乎是个体间的不平等因素偶然达成的平衡。基氏似乎在问爱恋中的人们,难道真的那么纯爱?没有平等权衡?生理的资质、智力的情趣,乃至心理素质和脾性,都是一种个体的人身资本,更不用说如今的国籍身份、经济条件和职业位置。基氏没有讨论这些社会层面的平等意涵,却从性能力的不平等挑明了平等的虚幻性;爱情被还原为一种个体间偶然的相对平等。可是,基氏似乎也在问,人类是否可能不去充当平等的算数师,为了算出永远算不精确的平等数,在自身肉体上用相互伤害画计算公式?

《蓝色》是三部曲的第一部。基氏说过,“蓝白红”的顺序倒过来看,也是可以的。我觉得,倒过来看,思绪更清晰。

朱丽叶是一个有艺术气质的女性,丈夫是作曲家,她们有一个女儿(这幸福情景与瓦伦婷与法律系学生的可设想的幸福结局连接)。(又是)一个偶然的车祸在宁静秀丽的大自然陪衬下打碎了幸福:朱丽叶的丈夫和女儿都在车祸中丧生。

朱丽叶在医院里吞了一大把什么药但没有死成,医院制度不允许自由的死,只认可不自由的死。朱丽叶如何活下去呢?像《没有完结》中的Zyro一样,她落入生命的漂浮境地,但她处于与Zyro不一样的生活制度中,她不是完全自由的吗?即便就哈耶克的消极自由来讲,朱丽叶不也有自由的未来?她丈夫的助手一直暗恋着自己,唯一偶然目睹车祸的小伙子不也在追求自己?

朱丽叶连消极的自由也没有感到,丈夫和女儿的死对她的消极自由的生是一种限制。最低限度的自由也只是想象中的尤物,在真空式的自由中,个体会失去生存的自重。

朱丽叶竭力要摆脱过去,就像要摆脱假尸的抽搐。她拒绝协助完成丈夫未完成的交响曲,想避开一切熟识的人,好像谁知道她曾是某某人的妻子,就是对自己的生存约束。她丈夫太有名,是欧共体的特聘作曲家。已逝的丈夫就像自己的隐没不去的身影,成了她的在世负担,吞噬了她亘古无双的魅力。在逃离自己的过去的漂浮中,朱丽叶有种种奇遇,遇到喜欢跳脱衣舞的女邻居(生性喜欢欣赏自己的身体激起的情欲亦是一种自由),遇到唯一偶然目睹车祸的小伙子的追求(这又是一种自由)。直到有一天,朱丽叶偶然得知自己丈夫曾有情人,她才不再在心底里呜咽,深痛的泪水才冲洗掉自己的影子,沉静、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过去。朱丽叶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庭是幸福的,自己的丈夫居然有情人(偶然地她是一位法律系毕业的女律师),而且正有一个孩子在孕中,情人不是也有自由?

基氏称《蓝色》探讨自由的欠缺,在我看来,这仍是在探讨人间爱的欠缺。爱有自由吗?跳脱衣舞的女郎为社区道德不容,你爱不爱?有一个小伙子突然爱上你,而你对他的确没有情感,你爱不爱?自己丈夫的助手一直默默地对你吐露爱意,你爱不爱?自己丈夫的情人(她身上还有与他怀的孩子),你爱不爱?

三部曲中,只有《蓝色》的结局没有意外事件,它以保罗的爱颂作结:

爱是温柔,爱是忍耐,爱是宽容;一个人即使会讲天使的言语,有渊博的知识,把自己的财产捐给别人,甚至牺牲自己的身体,如果没有爱,就算不了什么。爱不是一种才能,也不是一种施予。

“爱能包容一切,对一切有信心,对一切有盼望,能忍受一切”。基氏似乎在用保罗的话临终祝颂偶在的人生。这段用古希腊文演唱的带中古旋律风的悲情颂歌恍如隔世之音,颂唱生存惊恐中的宁静、破碎中的无损。在这厚重的颂歌声中,朱丽叶蓦然停下寻求自由的脚步,转身走向自己丈夫的助手,并同他用长笛和钢琴的对答谱完了前夫未完成的交响曲。

基氏作品构成了一个隐喻的织体,不少人物在各个作品中交错出场,生活是偶在的网络,道德意识像是这张布满尘灰的网上的蜘蛛。基氏的道德焦虑不是律法主义的或决疑论的,日常道德是蓝色,而非黑白分明。不仅人间幸福是残缺的,人间的爱也是破损的。一个偶在个体的命运是由一连串偶然事件聚合而成的,个体没有一个恒在的依持。在基氏的叙事中,偶在是决定性的,即便是爱,也在偶然中成为碎片。基氏的道德是对残缺和破损的爱的碎片的珍惜,这种珍惜是蔚蓝色的。

基氏的叙事绝不仅仅为了展示爱的碎片,他记述过两件小事。

在巴黎城郊,一位十五岁光景的女孩子认出了他,走上前来对他说,自从她看了“薇娥丽卡的双重生命”,她现在知道,灵魂的确存在。基氏听后觉得,“只为了让一位巴黎少女领悟灵魂真的存在,就值得了!”

在柏林大街上,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认出了他,拉着他的手哭起来。原来,这女人与她女儿虽住在一起,却形同陌路人有五、六年;前不久,母女俩去看了《十戒》,看完电影后,女儿吻了母亲一下。基氏觉得:“只为那一个吻,为那一个女人,拍那部电影就值得了。”(283页)

基氏知道,那个吻的爱只持续了五分钟,尽管如此,只为这只有五分钟的吻,他觉得自己的创作艰辛是值得的。爱的碎片只是生活中的诸多碎片之一,然而是唯一可以支托偶在个体残身的、值得珍惜的碎片。

我觉得,这是我敬爱基斯洛夫斯基的真正原因,他是令人怀念的。

(D.Stok编,《奇士劳斯基论奇士劳斯基》,唐嘉慧译,台北远流版一九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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