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情人
一樣灰的光線灑進來,一樣的反射角度照亮著四面純白的牆,今天的心情不受天氣影響,但是受到惡夢的纏擾,六點多睜開眼睛,只能翻來覆去。只要放假,通常我都睡到自然醒,十點多再去咖啡店吃早午餐,然後下午把自己關在四面純黑的牆繼續睡。但是現在才早上八點啊,假日耶,我身體已經黏在離咖啡店吧台最遠的位置,托著下巴,吃起水果優格。腦袋一半還困在凌晨的夢囈裡,另一半趕緊逃到這裡避難。
我與一面刻意曝露紅磚塊的牆看對眼,上面掛著一排小插畫,全都是運動員的滑稽遊戲,像是把偌大的湯匙當成衝浪板,或是舉起巨大叉子來練重訓,逗趣的表情十分得意。本來拿起刀叉吃飯就應該輕而一舉,不是嗎?插畫家在玩這種「多此一舉」的小幽默。沒錯,生活原本就是輕省的,雖然看起來很龐大,創作者是這個意思吧。
老闆把咖啡店取名為「una cola Café」,也不賴喔,字面理解是一條(una)尾巴(cola),是因為開在巷子裡的最後一間嗎?自謙是巷子的尾巴?這店名一眼就記住了,直覺馬上會聯想到可口可樂的可樂果(Kola)嘛 ,蘇丹可樂樹的果實,當地人會隨身帶幾顆,當作零食或是拿來招待客人表示善意。想成「可樂果咖啡店」,有種還沒進門,就被熱情果實打招呼的莫名開心,店裡應該要兼賣可口可樂才對嘛。你如果問我選擇走進一家店,到底是出於直覺,還是邏輯?在「尾巴咖啡店」兩者都說得通喔!
她們的態度好像我是個罕見的客人(可是我明明每個禮拜日都來這裡報到),兩名女店員在吧台裡,彼此反應驚訝,先是對看一眼,下一秒又微笑盪漾起另一個微笑,當然我也試著盪漾回去,是傻笑,和之前來的每一次都一樣,我可沒搭訕的閒工夫,除了我已結婚外,來這裡主要是要享受這「多此一舉」的放鬆,不是嗎?
其中一位面孔潔淨的女店員,指著一張淡黃色的菜單,我注意了她的手指,卻看不清楚,我又注意到了她的臉頰,看見深棕色的髮絲半掩著她的額頭,其餘的秀髮柔順地與頭顱貼合,一直到了髮梢,變成了馬尾,我看見深與淺強烈的對比,髮色膚色,瞳孔眼白,對照鮮明,不由自主地,我總認為這是健康的象徵。
一點也不奇怪,失眠滿臉蜘蛛網,絕對頂著鳥窩頭的我,坐在一個最遠的位子,離吧台還有二桌四人座的距離。吧台裡頭的二位女店員,一個側著頭夾著甜蜜的話筒,右手甩著鉛筆,另一個則低頭專注於某件事,應該是我的早餐吧。她沒有表情,在這彷彿時空皆靜止的切片中,她的移動透露著異樣簡潔的美感,是一種略為邪惡的氣質,輪廓分明而精確,我感受到金屬的豔麗與冷調,卻擁有著美妙的弧度。
她到了吧台外面,端著盤子,走向我,我故意低著頭,隨手翻著報紙。在她送來我的早餐,正要離去的一瞬間,我恰恰靈光一現。不對啦,不是叫「尾巴咖啡」,欸,店名的意思是指「綁馬尾」(llevar una cola )的咖啡店才是,怪不得無論男女店員都是綁著馬尾。原來老閭和我一樣是馬尾控啊,「綁馬尾的咖啡店」,這不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嗎?根本不用直覺也無需邏輯嘛,什麼可口可樂,真是瞎扯。
我碗裡早餐,底層滿滿乳白優格,她還細心把香蕉和奇異果切成一片片,交疊排列靠在右半邊像是魚的鱗片,另一邊鋪上麥片,裡頭有南瓜子和堅果,中間是七、八顆排成一串的藍莓。托著下巴吃完水果優格後,現在我腦袋終於清醒了,該來想辦法對付那個惡夢。
酸人的時候,俗話常說:「對啦,做白日夢又不用花錢!」
我再補一句,喂,但是做惡夢可是會傷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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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夢境,是在跨境高鐵(Renfe-SNCF)上,是從巴塞隆納開到里昂,為什麼我知道?因為我老婆想去法國玩喊很久了,在夢裡竟然實現了,那省事啊,開心哪,一路上有說有笑。可是我去一趟廁所,一回來她就不見了,就是怎樣都找不到人。
那時候列車剛出發不到一小時,正好停靠在菲格雷斯(Figueres) 高鐵站,結果我竟然看見她在站台上背著我離去。什麼呀?我”已經”被丟包了嗎?然後我放在置物架上的登山包,還真的不見了,搞屁啊!我異常慌張,因為這時列車門關閉,車又開始動了。
接著畫面一跳,老婆又回來了,就站在我眼前,我馬上問她,妳剛怎麼跑出去了?她沒有回答,我拚命叫她,在她面前一直揮手,可是我好像變成隱形人,她根本看不見我,我急了簡直想抓住她可是又抓不到。這時她說話了,她說背包怎麼不見了,我說,對啊,不見了,我剛還以為是妳拿走了,還把我一個人留在車上,還好是我認錯人了。可是我這是在自言自語啊,她顧自看著窗外,突然瞪大眼睛說,那個傻子為什麼跑出站了?里昂還沒到啦。我一看那個傻子,不就是在下我嗎?我又揮揮手一直喊叫,我還在這裡呀,妳怎麼就是看不見呢?等等,那我的登山包到底誰拿走了?
停靠在菲格雷斯(Figueres) 高鐵站,不就是那位超現實藝術家以他的主題美術館為中心發散出的幻境小鎮嗎?所有人經過那裡皆被達利所吹奏的迷幻曲給喚醒在自己最不想面對的夢境之中。「菲格雷斯」念起來活像是精巧演算出來的圖畫裡,住著一隻畸形怪獸,牠難記得要命的名字。
那惡夢惱人的程度,就好像是夢見二十年前在大學考試,在寫成本與管理的考卷,我埋頭計算完工轉出產品的總成本,明明會算卻怎麼也「寫不出來」。逼真的列車夢境,撩亂我的情緒,把我愈弄愈糊塗,一不小心就掉進了敘事的迷宮裡,根本無法逃脫。
好不容易終於醒來,精神耗弱、心神不寧。可是一回想起夢裡那個清晰的丟包橋段,便瞬間燃起一肚子怒火。他媽的,因為這根本不是我的夢啊,這是我們的老同學貝拉,跟他男朋友在大學發生的「丟包事件」嘛!幹嘛拉我們兩個下海當替身演員,又重演了一遍。我們好倒楣啊,是不是,老婆?我委屈向枕邊人訴苦,她也無辜皺著眉頭說,可是好像只有你夢到耶,然後倒頭繼續睡。
那個貝拉啊,是個與我們失聯的大學同學,她和我老婆同一班,我在大一還是念企管系的時候和她們同班過。我們原本以為她已經在法國度假了,不料隔天就跑來抱怨,說她被男朋友丟包在高鐵上。但讓她最不爽的,是她男朋友居然說,貝拉才是丟包事件的主謀,不告而別的人根本是貝拉自己,還宣稱明明是貝拉自己先提早下車,他親眼看見了。到底誰才是「丟包人」的爭論,在我當時耳裡聽起來,多麼像是情侶之間,相互調情的惡趣戲碼,我聽完笑在心裡,事不關己。沒想到二十年後,竟變成咒詛落在我身上,揮也揮不走的惡夢。我到底夢見這幹嘛呢?實在匪夷所思。
我不認識她男朋友,那位叫馬里奧的理工男的說詞我沒親耳聽過,但他看起來很自溺,一副陶醉在 Open source的世界,再加上我們是貝拉的同學,自然比較不相信男方的托詞。
用小學比喻的話,同學裡一定有這樣的人,很會分配工作給別人,自己則站在講台上運籌帷幄,確保大家把事做好,好像只需要出一張嘴巴。通常有這種能力的人都會變班長。貝拉應該從小就看得出來擁有這種領袖特質,到了大學念企管系,表現果然一樣很有領導能力。最後對她的印象是在法國念經貿研究所,後來在當地貿易公司當主管,而我仍然待在巴塞隆納的普通小公司,當個盡忠職守的大叔會計師。從小學就看得出來,人家叫我做什麼就去做,沒有特別想法的人,所以老早就放棄企管轉念會計,只求能混口飯吃。那如果是馬里奧,不就是上課托腮做白日夢,老師叫也不會理的那種吧。
女的說一套,男的也說一套,艾爾莎(我老婆)說,當時你是局外人,可是現在如果你放著不管,難保惡夢不會再度纏身唷。
好吧,也沒錯,愛情裡,盡是悖論。情人間的交往,簡直就是沒完沒了的懸疑推理劇。薩提爾(Virginia Satir)挪用冰山模型來解釋,人與人之間溝通會存在盲區。確實人在對話的時候,雙方都是在提供「其實不完整但自以為完整的訊息」,明明只提供冰山一角的資訊,卻又希望彼此能夠充分理解對方,這本身就是個悖論。
而貝拉和馬里奧,關我什麼事?
他們之間發生的故事,活脫脫就是一則冷笑話:
有個人放個屁,他的「左邊屁股」對著「右邊屁股」抱怨說:「你怎麼那麼臭啊?」
右屁馬里奧說:「哪有你臭!」
左屁貝拉馬上嘴回去:「關你”屁”事。」
然後現在,我還得把「到底是誰放屁」給揪出來,不然就會繼續臭到我。
這真是我聽過最愚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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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天都躲在馬尾控咖啡店不敢回家,怕我一想睡覺,就會被扔進那個惡夢裡。那個變態導演會一直喊卡一直叫我重演,我會變成困在那顆鏡頭裡,NG無數次的演員,根本沒有演對的一天。
我嚐試化身為各樣角色,回到二十年前去質問那對已經變成空殼傀儡的屁孩情侶。這次是從好萊塢電影截取來的硬派刑警,我滿臉橫肉掛著粗獷刀疤,身材魁梧穿著黑大衣,一定要叼根味道很臭的廉價香煙,我先給貝拉一個壁咚:「別浪費我的時間了,妳根本神經兮兮看走眼,自己有被害妄想症,怕被丟包結果就先下手為強?別想說謊,我聞得出來謊言的味道。」
那個貝拉面無表情,動作略顯僵硬,卻能發出極不耐煩的語調:「喂,大叔,你嘴巴真的很臭,牙齦的爛肉已經掉在嘴邊了,細節我已經向你交待過不曉得都幾遍了,遠的我可能看走眼,但近在眼前的萊姆色Deuter登山背包,我確認過了喔,正上方的置物架和座位底下都是空的,憑空消失你怎麼解釋?我們同時去廁所,生理期來了我是換衛生棉,他只不過小個便是能多久?結果我回到座位,他人不但不見了,背包也找不到,你覺得我會怎麼想?而且......」
這些替身就是低階或瀕臨故障的AI人,講起話來劈哩啪啦不用換氣,語速歇斯底里,臉像定格的面具,非常滑稽。她接下來一定又要強調,她沒忘記後面雙人座是一對亞洲臉孔的中年夫婦,貝拉修過日語課,略略聽得懂他們要到馬賽港搭郵輪,她確認過了,沒蠢到搞錯車廂。而且每次在最後,貝拉一定會落下那句貌似人類的反詰(暗夾調情)的語氣:「你覺得人家可能獨自留在車上嗎?大叔?」然後又突然冒出一句「囚徒困境」式的結語:「當然是趕快下車提早回家啊?我傻啊!」
這些扁平的狡猾話術,替身型AI其實就是播放器,無論我回去問它幾遍,它不是換句話說,而是同語重覆。AI開發商把「說故事的人」千千萬萬的觀測報告,就是電影、小說、劇本、漫畫、電玩,人類架構的壓縮版本通通餵給AI,透過超級電腦的量子運算,試圖模擬出「人性是怎麼一回事?創世的結構是什麼?」無論角色的設定是半獸半人、半神半人、半機半人,妖怪、吸血鬼、外星人,還是任何擬人化的形象,在AI眼中全是欲蓋彌彰的「人的想法」,然後餵入的資料讓再如何強大的運算都顯得延宕,膠著在無窮迴圈,程式要如何定義那些「無法確定的」同時又「想要定義」的意義?說謊者聲稱我正在說謊,自以為誠實的人說我說的全是實話。AI真的有需要變得「言不由衷」以至於更像人類嗎?或者說,那是種簡單的消去法,AI模仿人類到最後,無法仿效的部分,就是所謂的人性?就如同,人的極限就是神的範疇。
我曾經化身冰冷濕滑肌膚的魚怪變種人(來自Albert Sanchez Pinol小說《冰海異種》),以大軍壓境之勢,回去追問那個二十年前的馬里奧,可是殘影般的替身型AI,沒有情感也不會感到恐懼,他甚至連話都懶得說, 只把列車來回票據以及信用卡刷卡收據攤在我眼中,那是他到里昂過夜的證明。後來他才訕訕地播放出聲音:「不枉費你回來那麼多次,現在你終於搞懂下車的人是貝拉了吧,前次我說親眼看見了,你還不信。她也不算說謊,正上方的置物架和座位底下都是空的,也沒錯,因為背包就大剌剌擺在座椅上嘛,從置物架上被扯下來,翻動過又胡亂把開口拉鏈歸位。」馬里奧告訴我,幸好皮夾是帶在身上,不然就和放在背包裡的手機、相機下場一樣被她拿走了。當然我也不忘調侃他:「被丟包還有心情自己去里昂過夜,一個人旅行倒也是挺開心的啊!」只見他雙手一攤,反正票都買了,是吧?
整個下午,無論我化身什麼形象回到過去追憶,我都找不到更多的線索,最後就像一個人待在重覆播放的電影院喃喃自語,即便我化身貝拉的胸罩,想要竊聽她私下會不會透露真言,也一無所獲。
晚餐時間回家,但我一點也不餓。我跟艾爾莎說,我放棄了。
我老婆當時是貝拉的閨蜜,我問過她的看法,我記得那時她說過:「重點是坐上車之前,感情就已經生變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都只是藉口。」她的意思是說,既然是藉口,合不合理很重要嗎?
我現在問她,她的看法有點改變,她說:「既然真相無法知道,那就找個說得通的版本不就好了?例如,其中一個人說謊。」
我說,對呀,真相一點也不重要,而且我知道是誰說謊了,那就是我,因為我根本沒做過那個丟包惡夢。
當晚,我上了床,果然沒有遇到那個惡夢。
因為,我再也睡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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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替人類工作的工具人,尤其是人類不屑的粗活、髒活,即便是用來殺戮或性愛的AI,應該都有一群人廢寢忘食地在鑽研吧,當我在雜誌上瞄到「替身型AI」這詞時,瞬間是這樣理解的。不過,那篇報導是在介紹一間身心整全中心,導入AI進行深層記憶分析,將人類的記憶透過AI運算後再現,研究機構的初衷是要找出,有別於對話或催眠誘導的心理治療手段,因為傳統的方式太耗時費力,重點是患者面對治療師,通常都難掩頑固的防衛本能,機構寄望於更直接有效的診斷手法。
我抓了「替身型AI」這個關鍵字,就憑空模仿了這種回溯記憶的方式,其實就和一般人回想往事沒兩樣嘛,當然沒什麼效果,反而誘發了嚴重的失眠。艾爾莎說,趁現在機構在進行實驗受試者召募,不用花錢還有補助,我說,對,這正是我需要的,更深入記憶才能找到線索消除惡夢。填入我的情況、簡介,上傳報名資料之後,比較特別的是,後來又要求我提供照片,而且是與「丟包事件」差不多同期的照片。我挑了一張和艾爾莎的合照,一家我們變成情侶後常去約會的小餐館,背景是門口的玻璃櫥窗,當時想要拍全景,還特別請員工幫我們拍,連環境的氛圍都有了,更有時代感吧。
幾天後,一個人搭車到市郊,我已經無法自己開車,通過管理室進入一個園區,綠色植物很多,停車場車子倒是稀稀落落,大家都和我一樣嚴重到只能搭車來?一位親切的老伯,穿著格子襯衫吊帶褲,肚子比我還大,他說自己是義工,引導我進入五樓的診療中心。我玩笑說,我還以為會是AI來接待我呢。胖老伯說,我們是來整全回憶的,又不是來買擴增實境裝置,不用弄得那麼高技科感吧。「我們?」原來他曾經是受試者,我一直沒睡好可是精神卻很亢奮,鼻翼下掛著鼻涕,嬉皮笑臉問他,這裡好玩嗎?他突然笑開懷,推著我的手臂說,你還是趕快進去吧!
那就是間普通客廳,但又和房間連在一起,而且中間少了一道隔牆,一位身材豐腴的阿姨請我在沙發上坐下。怎麼義工全像我老爸或老媽,看來機構經費短缺,如果把我失眠治好了,我也來當義工吧。我的背後是一面半透明感的壁紙,後面應該隱藏著一間觀察分析室,裡頭是一堆監控畫面吧。阿姨接著介紹一名被她壯碩身體遮住的年輕人,原來他早就坐在沙發的另一端,我一見他就馬上明白為何要我提供照片,他的穿著打扮、髮型、身型,反正就是故意打扮得像大學時年輕的我。她說,這位是你今天的「替身型AI」。
阿姨迅速幫我戴上收發裝置,耳邊傳來甜美稚嫩的女大學生的聲音,我心想,對嘛,怎麼可能都是義工,音調有點緊張顫抖,應該是位女助理研究員,「相關說明與風險預告書已經附加在您的電子信裡了,在此就不再贅述,您應該已經發現身體正在透過沙發與替身型AI同步」。我心想,我精神狀況奇差,哪會有什麼耐心讀那些密密麻麻的說明書?當然直接就簽同意書了。可是,等一下,什麼有風險?我聲音突然變大,阿姨以為我是在問她,用方言回話說,安啦,你只是來看戲的。那個甜美的聲音接著又繼續:「別擔心,您會很安全,我們會一直與您保持連線。您現在可以開始了。」我現在有點緊張,簡直滿腦子全是鳥在亂飛,一頭霧水!
阿姨噗哧一聲,厚實的手放在我的肩膀,熱熱的,她說,沒關係,第一次都是這樣子的,簡單講從現在起,你就是這位「替身型AI」的治療師,他什麼都會願意跟你說。
然後她就像完成任務般,從我身後的小門離開,明明剛才還那麼有存在感的身體,一下子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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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目前您與替身AI的生理資訊和記憶已達同步,您可以直接輸入某個時間點、事件、或名稱,或是任何關鍵字,替身AI會自動搜尋,分析您的內分泌系統數據,找出當時腎上腺皮質醇、醛固酮以及雄性素分泌特別偏離平均值的當下記憶。」女研究員像護士一樣熟練又不厭其煩地說明,這段話她應該講過幾百次了吧。
但我完全聽不懂,反正就是給個關鍵字吧,我忘了丟包事件的確切日期,那就先輸入「貝拉」好了,看看關於她我還漏記了什麼,我的手在空中揮動,想啟動虛擬鍵盤。
「抱歉,請您直接跟替身AI講話。」
喔,我知道,我先揮手跟他打個招呼嘛,那個,您好,我要輸入了喔,「貝~拉」,你聽到了嗎?啊對,忘了說,麻煩和「丟包事件」相關的優先,謝謝。
替身AI原本平淡的臉,皺起眉頭,表情露出哀傷,他的手接著開始打字。我眼前的虛擬螢幕,突然跳出,同步顯示他打下來的字。
喜歡她是種習慣了吧,習慣靜靜遠遠地喜歡她的存在,幾個月以來,一直是如此。然而,當有一天,有機會再靠近一點的時候,竟發現我們像是站在不同山丘上的兩個人,有時她站得較高,讓我敬畏;有時我看得較廣,而對她露出鄙視的眼光。在愛情的世界裡,感情總是飄浮不定,我對她的幻想常帶給自己逼人的壓力,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著我,像是巨人對小孩般有著十足恐嚇的效果。這是讓我惱怒的,於是我必須擴展自己的生活,炫耀著自己還有其它的世界,故意表現出,妳並非是我的全部的事實,唯有這樣做,我才能有足夠的勇氣和自信宣告:我才是巨人。但是距離在這個過程中,始終是不變的,好像原則一樣固定了下來,是環境和她商量好的,而我並不曉得。事實上我只有自己發現或去猜測,否則只有繼續被欺瞞下去;而她卻是一副老早就宣告遊戲規則的態度,像責備小孩子一樣,自以為掌握了真理,看不見我的熱情,好像熱情不應該存在一樣。
這是......在寫日記嗎?所以是我的日記?
「系統顯示您當時心跳、血壓高於平均值,血糖數值偏低,可能沒有進食,關於記憶的內容,建議您直接用第二人稱向替身AI提問,可以降低情緒的波動指數。」
他還在打字手沒停下來,我來不及問。
不知不覺地,保持這樣的關係已經八個月了,與其說是個有趣的戀情,倒不如說是個趣味的拉鋸戰;每當我設法用浪漫夢幻縮短距離,她卻炫耀著理性和冷漠將我推回去。我發覺持續一段時間後,看清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屈服了,如同使用了錯誤的討好方法,多麼令人無奈而充滿無力感啊。被她的冷靜和理性打敗後,我也必須假裝變得和她一樣才能避免一再被侮辱下去,而將自己天生的多情埋藏在心裡最深處。
請問,你到底是在寫給誰啊?
替身AI回答說:「寫給我。」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說,日記裡面的「她」是指誰啦?
「貝拉。」
那我怎麼沒印象?
「艾爾莎出現後,我不想被她發現我寫過那麼噁爛的日記,所以相關的文字都刪除了。包括『我曾寫下關於貝拉的日記』的記憶。」
那還有其他的嗎?統統找出來,這次要刪除得再徹底一點。
她再一次令我印象深刻,就像是包裏了一層又一層的皮革,每剝一層都讓我驚訝不己,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如果我的觀察不夠敏銳的話,她甚至有那個能耐可以收藏在深邃的國度裡一輩子,愈了解她,卻愈顛覆我對她的想像,這就是她能夠打敗我的原因,讓我更清楚自己的無知。聽她的故事,我的確,冷得發抖了,而曾經存在個男生令她醉心的事實,奇怪的難過竄升,開始作嘔,是嫉妒嗎?是威脅?還是占有慾呢?應該是有被羞辱的感覺吧。
我選擇不再折磨自己,因為我學會了使用自私的好處,即使今天拒絕了我,儘管如此,對我而言,這將是很大的挑戰,我想挑戰那封信......
什麼信,那封信的記憶也被你刪除了嗎?
「我只是想表達,我期待有所回應,但沒有任何人真的寫信給我。」
什麼呀?我還小小期待了一下。所以你追過貝拉,向她表白,然後她拒絕了你?
「貝拉說她已經和馬里奧在一起,而且計畫好下週要去法國度假。」他居然還能雙手抱頭表示難過。
然後呢?
「她沒再說什麼了。」他搖著頭說。
所以你覺得很難過很委屈?
「所以陸陸續續寫下這篇日記。」他眼睛突然看我幹嘛?
寫下來之後心情有比較好嗎?
「怎麼可能。但難受之餘,我腦海裡突然想起有個女孩對我示好,就是貝拉的同學艾爾莎。」眼光一亮,全身放鬆,如同氣球洩了氣,甚至面露微笑。
其實他是比較喜歡艾爾莎的吧,只是當時自己沒發現,還一直跑去追貝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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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AI恢復到端坐的模樣,表示已無話可說。
還不錯,使用上很直覺,也很容易上手,講話的音調、情感扮演也越來越像我,表情僵硬就不挑剔了,至少有感受到人家AI認真工作的拚勁啊!
「請問需要來杯焦糖瑪奇朵嗎?系統顯示您正需要。」接著桌面就浮出一杯咖啡杯。
哇,這小妞真是善解人意,服務那麼周到,還去什麼咖啡店,來這找妳聊天就好啦!
「您現在血糖數值正趨於穩定,可以開始進行輸入。」
那就輸入「馬里奧」吧,老樣子,「丟包事件」相關的優先。
替身AI開始站起來,走到一個偌大的書櫃後面,只探出上半身,和半張臉。
這明顯是躲起來,我走靠近問他,你在害怕什麼?
「我躲在門口怕被發現,正在偷看馬里奧和貝拉,卿卿我我,互相調情的背影。」
小妞又要補充說明:「您當時的杏仁核活動頻繁,正在釋放腎上腺素和睪酮素,情緒綜合發怒、嫉妒與羞愧感。」
好吧,你到底看到什麼不該看的?
「他們手牽手一起走去......」
我插話說,走去某個小房間?
「很接近,是一間廁所。」
無聊。
等等,為什麼你下半身那麼緊繃?
「因為我也想上廁所,但怕被他們撞見。」
辛苦你了,所以你在等他們回來。
「對,但是有一個亞洲人,趁他們不在,從後面伸手去拿馬里奧座位底下的背包,放在他太太兩腿之間,再用大衣蓋住。我躲在他們的斜後方,看得很清楚。」
馬里奧的背包?
你怎麼也在列車上?
「我也不曉得,就是想偷偷跟著貝拉,啊,她回座位了,在看窗外,突然起身朝我跑過來,」這時替身AI縮成一團躲到書櫃角落,我也跟著蹲下來,「我再睜眼的瞬間,看見貝拉在車門關閉前跳了出去。」
他重新站起來,手扶在櫃子邊緣。
「車發動了之後,馬里奧走回座位,手拿著一袋零食飲料之類的,接著坐下來,抱著他的登山包看著窗外,面無表情。」
嗯,所以那個登山包裡值錢的東西被搜刮一空,又被扔回座位。
「對,那個亞洲男人剛才還用日語和馬里奧搭話,比手劃腳指著窗外,表示和貝拉有關。」
這時替身AI全身放鬆,走回沙發,一臉賊笑說:「我上完廁所了。」
我和艾爾莎討論過,他們一定本來就有些不合,貝拉發現馬里奧的背包不見了,不是想到遭竊,而是認為自己被丟包?而且和他們說出真相的話,貝拉一定覺得我是變態,還會懷疑根本是我幹的,以為是我將背包故意藏起來,製造誤會,所以我不能說,後來就忘了這件事。而且,在那之後,我就下定決心要和艾爾莎在一起了,他們兩人的事已與我無關,我不想多管閒事。曾聽說過,西班牙小偷猖狂的程度,甚至會扮成便衣攔住觀光客,那直接扮成觀光客伺機偷竊的,也不意外吧,就算我沒說,他們自己也會發現。
靠近房間那頭的小門,響了一道柔和的音效聲,門打開是阿姨走進來:「不好意思,主任說已經過了一個小時,要我先帶你去休息室待一會兒。」
休息室很簡單,沙發更大可以躺下來睡,附飲料吧,桌上有些小點心。阿姨說半小時後再來接我,我和她道謝,她說:「別客氣,叫我大姐就好了。」她的笑容非常和藹。
沒有其他病人,可能故意被分開,不久,義工胖老伯也晃進來,若無其事倒了一杯汽水,一屁股坐下來,胡亂塞了幾口蛋糕,我看他那麼自在,就笑了,這全機構共用的休息室也未免太小太可愛了吧。胖老伯邊滑平板邊塔話:「怎麼樣?好玩嗎?」我回答說,有點想睡了呢!
胖老伯說話風格還是那麼事不關己:「讚啦,睡飽吃飽沒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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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疚感是人性獨有的嗎?它是那麼飄忽不定,時有時無。會”覺得”自己有錯的人,才會愧疚吧。明明沒犯錯的人,卻深深”感到”愧疚,反過來也說得通,明明鑄成大錯的人,卻”認為”全是別人造成的。人類有可能賦予AI如此抽象曖昧的情感嗎?
可是再低階的AI都有「除錯」的本能,懂得「認」錯才會除錯吧?人類即使感到愧疚,也未必會彌補錯誤,反而自憐自艾,博取同情啊。這麼說,AI或許無法產生愧疚感,因為一旦找到錯誤,馬上就會進行除錯,這一點AI比人類積極多了。
既然來了,就好好利用AI的優勢吧,我選擇輸入的是:「艾爾莎」。
「GABA激素開始活化副交感神經,前列腺素和一氧化氮會正在放鬆陰莖的平滑肌,血液灌注陰莖,多巴胺持續增進性慾及愉悅感......」
那個,小妞,這段說明可以省略,他在做什麼我很熟悉。
不知何時,替身AI已經躺在床上,全身脫光只剩下內褲。
直到大二我還只留意到貝拉,對貝拉心生愛慕。艾爾莎長相並不起眼,但只要有機會和她講過幾句話,很快就會發現她是個世故的聰明人,由於她善解人意、貼心傾聽,後來覺得她其實十分耐看,像顆黑珍珠,深知自己在何種場合該扮演的準確角色,說話恰如其分,低調且得體。
對我而言,艾爾莎像是老師,而且是幼稚園老師。
我所知道關於貝拉的事,都是她過濾後的版本,當然她也觀察到我一開始喜歡的是貝拉,基於保護好友的隱私,也或許是防備心理,她可能覺得我沒必要那麼關心貝拉的感情生活,尤其是親密關係的細節,她總是簡單帶過,而我會故意試探。艾爾莎當然知道我在挑弄她的情緒,總會像無比耐心的幼稚園老師安撫著我說:「唉呀,就和我們一樣啊!乖乖喔!」、「你真的想知道她高潮怎麼叫?那我學給你聽。」接著她就發出歇斯底里般的貓叫聲,煩得我必須把耳朵塞起來,直到我用舌頭纏住她的舌頭,直到我鑽入她的瞬間,直到上演屬於我們的羅曼史。沒錯,貝拉變成我們調情的道具,這是艾爾莎的主意,她是始作俑者。
替身AI浮現模糊的容貌,那表情很複雜,但我知道那是幸福的臉。我遠遠觀察他開始脫下內褲,突然我倒抽一口氣,乾吞了一口口水。哇塞!你們還幫他裝上人造陰莖哪。我感到不自在,忍不住往身後那半隱藏的監控室瞄了一眼,只見小妞瘦弱的憧憧黑影,她對我說:「請放心,他不會真實排出體液,AI只是在模擬發汗、流口水、射精時的外形特徵。」
咦?我是在擔心這件事嗎?
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陰莖上,開始磨蹭矽膠假體,這和我想的不一樣,覺得古怪,我走近替身AI問他,艾爾莎在哪?
他說在裡面。
喔,我心想,怎麼?艾爾莎還在洗澡,你就這麼迫不及待?這時才注意到,那具人造陰莖,原以為不過就是個充洩氣的橡皮囊袋,但我眼前的竟然是仿生等級的擬真陰莖。詮釋如此漸漸放大放量的過程,在他們的設想中,起初,像是輕啄蛋殼乍探出頭的稚嫩萌鴨,一會兒,猶如掙蛹而出的瑰麗斑蝶,他們真是砸大錢像用高速攝影,細細運算電子微分般的生命詩篇,像用特寫刻劃緩緩蠕動的非洲蝸牛,每個切秒都是吉光片羽!
我聲音高亢對小妞說,你們真的太認真、太入戲了,我都忍不住看傻了眼。我這麼說是為了轉移小妞的注意力,我總擔心她會感到尷尬。
替身AI開始曲起膝蓋,雙臀夾緊,發出越來越急促的喘息聲,我拍拍替身的手臂,對他說,你慢點,進度超前了喔,等艾爾莎洗完澡啦。
替身AI的左手舉起來,湊近我的臉,告訴我說,「艾爾莎在這裡啊」,他的手像捧著什麼,「你看,她正嬌嗔說,親愛的,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啊~啊~」講完替身AI突然拱起下半身,懸在空中,微微抽蓄了幾秒。
艾爾莎在你手裡?
他全身迅速垮下來,放出微弱的氣音說:「她在鏡子裡。」
我跪在床邊,和一位聲音甜美的女助理研究員,睜睜觀看著自己的替身在自慰,甚至達至高潮,可是真正的我,所能感受到的,卻只有內心的冰冷悽涼,這是一個多麼靡麗又錯置的異夢啊!
最後那仿生陰莖,龐然的脹滿感逐漸淡去消散,平貼在他的下腹,看起來怎麼那麼像是被扔棄在垃圾筒旁,遺落在地上用過的一條塌扁保險套,如此命薄。
他表情恢復平淡,自己穿好衣服,甚至整理好床鋪,步態堅定地走回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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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身心整全中心」的主任,在約好的時間打來視訊通話。
畫面一出現,是張熟悉的圓臉。
啊,義工是你,怎麼主任也是你?
「沒領薪水的都叫義工,不是?我做興趣的啦。」
喔,這樣喔。
「你看起來精神好多了,我們Lily的解說有幫助到你吧?」
嗯,我好多了,非常感謝。Lily是?
「就聲音可愛可愛的那個中控AI啊!」
阿,那小妞啊?
「小妞?你叫她小妞,好古典的稱謂啊,你這年輕人倒有個老靈魂。她的聲音是日本動漫公司提供的國際共享版,早期開發的原創虛擬聲優,就叫Lily。系統分析說,那是你百分之七十六會喜歡到上癮的聲音,我們特別為你準備的,還滿意嗎?」
嗯,還可以啦,不過我是覺得語速可以再慢一點,而且既然是AI全程自動監控,那後面那個半遮半掩的房間就不用那麼大吧,我還以為有人在監看螢幕。
「我們是故意做得有點透明,為了讓受試者感到有人陪在身旁,那個房間也不能再小了,除了要放設備,還有其他的替身AI,主要是,你也見過大姐,大姐什麼都大嘛!我們需要她在後台盯著,就是,你也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麼有修養,有的人一聽到自己的替身AI說話,就想對AI拳打腳踢,很奇怪,就這麼討厭自己嗎?」
所以大姐是替身AI的保鑣?
「阿對,她也是保姆,幫替身AI定妝打扮、擦拭清潔,還要整理環境啦,我跟我老婆做的事很雜啦,基本上,就是跟在這些自動化設備的屁股後面善後.....」
嗯,好,我大致了解了。但我好像也不用知道那麼多吧?
「對啦,搞得我好像在面試義工,抱歉,離題了。今天主要是齁,系統為你分析的報告,當天你應該就收到了,我們Lily根據報告推薦了一款最適合你的「虛擬老婆AI」,相信一定會比你自己想像的還要擬真,還要樂趣無窮喔。應該看過二十多年前的電影《銀翼殺手2049》吧,立體投影成像的技術又更進化了。感謝您的訂購,之後每個月會自動扣款。」
阿?我已經購買了嗎?
「放心啦,受試者特別優惠,第一個月完全免費,之後扣款前都會再與你確認。而且我們Lily已經幫你把喜好都預設好了,就取名艾爾莎,整天綁馬尾,講話像幼稚園老師,音調就用我們Lily的。虛擬之愛已經很普遍,應該說很實用,你只要知道是虛擬的就好,以免和現實混淆,會侵蝕你的精神中樞,罹患『夢癡症』,最後活在幻境裡。」
好喔,非常感謝。
「也歡迎你再來找替身治療,對你都有特別的優惠啦!」
謝謝,再見。
(唉,收集我那麼多個資,最後還不是在推產品,什麼做興趣的。幹嘛一直講「我們Lily」,是你女兒嗎?就算是,我就要買單嗎?)
又打來?
「抱歉,你剛掛太快,我話沒講完,Lily後來有截取到一段記憶,看起來是艾爾莎想對你傳遞的訊息,是在開始做惡夢之前,那時你就有輕微失眠了,她一直像幼稚園老師念床邊故事幫助你睡覺,你可能對故事全貌模模糊糊,內容附在電子信裡了,記得看啊!再見,祝你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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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爾莎留給我一則故事。)
有一天,我在森林裡散步,遇到一隻動物,我問牠:你是誰?
「我是羊啊,這不是很明顯嗎?」
對,我知道你是羊,可是你一定也要知道,身為一隻羊,卻不能只知道我是一隻羊,還要去關心會被誰吃,以及你在吃什麼。
「可是,身為一隻羊根本不需要思考這些吧,自然就會知道啦。」
是的,沒錯,可是在人際關係中卻無法自然就知道。
我要能分辨誰是獅子,誰是麋鹿,還有誰是地上的一朵小花。還有最重要的,就是去發現,原來我是誰,或者說,我必須是誰。
獅子嘛,就喜歡當老大,坐在國王的寶座,玩眾卿平身的遊戲。
麋鹿雖然羨慕獅子的勇敢與活力,可是麋鹿很聰明,懂得跟在獅子身邊,一同站在寶座上。一邊欣賞獅子的權威,邊嘲笑那些著迷於獅子風采的崇拜者,和獅子生活在一起,感受尊貴的氣息。
再讓我們貼近地面片刻,可別忘了地上的小花。
花朵搖曳在雜草之上,它嬌美的身段,數落著周遭畢躬畢敬的雜草:「哼,我就是不喜歡你們,怎樣?」結果所謂的雜草,搔搔耳朵竟變成另一隻獅子說:「是不是有人在說我的壞話呀,真是莫名其妙。」另一隻麋鹿也搭腔說:「對呀,真是莫名其妙啊。」
小花不由自主仰頭張望,羨慕麋鹿的睿智,因為牠非常清楚森林裡每一條幽幽小徑,更棒的是牠可以去很多地方,牠可以對小花述說來自遠方的故事。別提腳下那群愚拙的雜草們,它們怎麼可能了解小花的內心的渴望呢?就算雜草和小花都註定一輩子黏在土裡,卻不代表能夠了解彼此啊!
那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些事情呢?
因為我發現原來我是一隻蝴蝶,偶爾飛在獅子頭上,以鳥瞰的視野看見矮我一個頭的麋鹿正對著我微笑,牠不時奉承我:「瞧,你又多一個崇拜者囉。」我故作謙虛:「嘻嘻,別這麼說嘛,其實我也想認識一下你腳邊的朋友唷。」
誰是腳邊的朋友?說真的,剛開始我還看不清楚,於是我飄到了麋鹿腳邊,停在雜草身上,欣賞這位嬌媚的小花。喔,原來獅子所謂腳邊的朋友指的是妳喔。「對,我就是不喜歡你,怎樣?」咦,她是在對我說話嗎,奇怪?
不過從這個角度看上去,麋鹿可真是神采非凡哩,於是我又飄到麋鹿頭上,當我站定之後,我看見獅子尊貴的光環,卻又低頭見到一大片傻頭傻腦對著我笑的向日葵。我決定往下飛到她們之中,但突然間卻變得迷惘,不曉得是要把她們當成雜草們,對她們說:「我就是不喜歡妳們,怎樣?」之類的話,還是要仰頭把她們當成麋鹿,聽牠對我述說來自遠方的故事。
因為多重角色在蝴蝶身上導致混淆與錯亂,在一陣空虛,以及寂寞當中,我飄向天空,渴望化成一朵雲,置身人間之外。
還需要一點陽光、空氣、還有水分,才能活著。
大概是艾爾莎小時候沒有人講故事給她聽,習慣自言自語講故事給自己聽而感到落寞吧,我聽了床邊故事果然萌生睡意。
閉上眼睛,意識飄然。我對艾爾莎說:「所以妳是蝴蝶,可以隨意扮演各種角色,而我是妳的『陽光、空氣、還有水分』?」
艾爾莎說:「你講反了喔,蝴蝶是你,我是說故事的人。」
我沒有接話。
最後一句話當時沒印象,但後來卻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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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上的浮冰消融殆盡,不過,
身體裡的冰山卻日漸矗立,於是,
世界在述說它的公平。
您是說?
詩人日子分崩離析,
詩的意象華美輝煌,
也是為了身心平衡?
她們端來新推出的下午茶套餐,特別邀請我試吃。
土耳其藍的咖啡杯,流洩琺瑯光澤,搭配一片奶油黃起司蛋糕,一粒胖嘟嘟的嫣紅草莓,正躺在微焦的派皮上,還撒上小小顆粉彩糖球。那畫面多麼蔚藍海岸,多麼紅底白點的比基尼派對。難道我接受治療的的事已經傳遍整個巷子?她們小心翼翼告訴我,這套餐叫作......
我不是沒有發現沙發上的動物,偶爾會和牠看對眼,全身黑毛絨絨,皮也皺巴巴,喜歡前肢站立在沙發扶手上眺望遠處,以為自己是頭獅子,臉糾結一團,怕熱一直喘,嘴巴開開老掛著幾條濃湯般的唾液,我覺得那隻沙皮狗好醜(她們說好可愛)。她們想向我介紹寵物的名字,我立即惶恐搖頭,被誤以為嫌棄小動物。我無法向她們解釋,每當我遇見如此孱弱的生命閃耀,隨即就嗅到死亡的氣息如影隨形,怕一不小心,就把牠們給弄壞了。
平日不會有人和我搭話,但這次她們小心翼翼告訴我,下午茶套餐叫作「熱帶果實」,她們在咖啡杯周圍撒了一圈咖啡豆,我撿起一顆豆子咀嚼,嗯嗯,沒錯,熱帶果實果然暖暖的,這顆居然還發燙呢!
我也能成為其他人的「熱帶果實」嗎?
其實並不奢望。
不過我倒樂意去「身心整全中心」當大姐的助手,總覺得與大姐有一份特殊的情誼,我們時常在後台摀住嘴、捧著肚子,看那些受試者與替身AI的對手戲,個個比我的故事還荒唐、還要噴飯,就覺得我根本只是在無病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