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筆記|少女薇薇的煩惱
好陣子前,認識了一個可能有點不是那麼新鮮的肝(玩笑話),雖然這樣的稱呼有些失禮,但在這個行業裡來看,這樣的形容好像有它的貼切。薇薇,擔任現場助理三年七個月,又二十九天;非本科系,出於對文化資產保護的興趣以及對考古的好奇,看到有相關職缺就投了履歷,依舊是個誤打誤撞就做到現在。
上班日不一定會看到薇薇在吃早餐,但一定會看到她手上拿著知名品牌提神飲料咕嚕咕嚕的喝著。這種飲料總會讓我想到我以前的田野報導人,曾經看到我拿著在路上派發的試喝品,憂心地提醒我:「這種喝太多會讓腦部發展會變得有點奇怪喔」。雖然沒有查證是否有相關的研究,但看著薇薇,總會忍不住想要脫口而出這句話。
薇薇乍看是個隨和開朗的年輕女孩,但偶爾也會表現出自己的脾氣。例如開玩笑地將無釐頭的發掘規劃歸咎於她跟考古計畫主持人的溝通技巧失誤,她聽這樣的調侃後不滿地表示,那是主管自己決定要這樣做。相處一陣子後,才明白這樣的反應包含了許多與所處單位的糾葛。
有次在現場討論發掘出土的遺構要如何處理,聽她的處理方式,覺得思考路徑有些新鮮。在她的經驗裡,考古遺構不需要另外編號紀錄,只需要清楚記錄出土的觀察,遺物也不用另外採集。我倒不想因為自己多了幾年經驗而去質疑她由團隊中所汲取做事方法,但這多出來的年資與所見,反而讓我希望能有機會讓新一批的從業者能意識到考古工作中許多不同的做法跟思考方式。我說明了自己過往的處理方式,以及這樣的紀錄對於發掘報告的撰寫能夠有什麼樣的呈現後,不確定有沒有接收到我的意思,但她很開心地以一句「結果一樣,路徑不同」作為我們討論的結語。
假若我們粗暴地將每個考古計畫的最終結果都視為繳交報告、領取經費的話,那或許中間如何設計工作方式與思考路徑,都只是通往相同終點的選擇,那似乎也無法反駁薇薇的「結論」。然而,事實上我們所看見的「結果」(交出報告)只是看起來相似,但其實不盡然相同。考古發掘完,書寫報告交代過程中的發現與結果是發掘主理者的責任,但每個發掘計畫主持人對於自己經手發掘的遺址,能在考古研究中給出什麼樣的貢獻或是解決什麼文化分類形制的問題,各自都有不同的構想。因著每個主持人的專業不同,在結果報告裡想要呈現出的面相也會有所不同,而這也將會影響中間發掘方法的使用以及看待遺物遺跡的方式。同一個遺址若給十個不同考古學家發掘,同樣是繳出報告書,我相信會有十種不同的版本。
當然,我們可以刺耳地說,現在某些考古發掘確實是在解決問題——基於文資法在幫許多單位解決「問題」,這是很無奈的現實。這是個一時半刻很難得到改變,也不知道會不會變得更好,但或許可以問:這樣的現實究竟培育出了什麼樣的考古工作者?又或是它帶來了怎麼樣的影響?
會有這樣的疑問,是因為在一個遺址現場出土幾具墓葬後的某一天,薇薇突然站在探坑邊,看著另一個正在繪圖的助理,悠悠地說了一句:「其實我一直不懂,為什麼要測量出土墓葬的人骨身高長度還有高程那些?如果只是記錄出土方向,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愣了愣,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起。
對於現場記錄工作,自己從來只有擔心做得不夠、不足,不曾問過為什麼需要,即便很多資料在報告出去後就變得如過往雲煙,但最重要的是如何保存、記錄下最多的資料。當然,可以將她的這個問題拆解成:現場工作當中有沒有需要做那麼仔細的紀錄?以及是否有做這些紀錄的必要性?但我覺得還是需要回歸到,作為一個考古現場人員,自己的初衷究竟是什麼?面對自己所執行的破壞性工作,我們選擇留下什麼樣的紀錄、為何而記錄。
隨著開發增加,讓考古計畫不斷地增長;源源不絕的發掘需求,壓縮了各個專案與專案間的思考空隙,將整個業界所面臨的急迫性問題放諸一旁,造就了「速食」般的執行方法,更扼殺了新血的方向與熱情。當考古工作變成了計畫式的循環,身在其中的從業者只專注在發掘、寫報告、過審查、結案、領錢、等下個計畫的思考裡,這個行為似乎會逐漸失去它某些意義。無從評論這般發展的好壞,但是看著那一位位在這個行業打轉而失望離去的人,以及那些逐漸失去工作熱情光彩的年輕樣貌,有那麼點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