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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里的旧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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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笔记|藏历初三去神瀑上香

拉里的旧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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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卖部业务不算忙,我有时会帮他们搭把手,休息的时候他们也会和我聊几句天,我就是在那种状态下得知他们清晨要去神瀑上香的。

我在早上四点摸黑从村尾走向村头的时候,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疯狂了一点,两位藏民大哥和体力优于我,也熟悉去神瀑的路线,今天冒雨进山多少还是有些自虐,睡眠不足在此时也不断的让我有不适之感,几乎要拐回去继续睡觉。

几分钟就走到了神瀑客栈,黑暗里很远就看到餐厅开了一盏小灯,洛桑和罗丹两位大哥看我进门都笑了笑,招呼我过去吃糌粑。我第一次吃糌粑也是在这里,那是来后的第二天早上,大家都在喝酥油茶,吃糌粑,我完全束手无策,罗丹大哥给我示范了抓糌粑的方式。起初我吃不惯,后来倒是爱上了青稞和酥油混合后的味道,总是在早上工作前来吃。洛桑大哥话少一些,总是给我滿上酥油茶。

那段时间我和女朋友在神瀑客栈打工换宿,这是雨崩村历史最老的客栈了,来雨崩朝圣转山的藏民和徒步的驴友过去都会住在这里。现在雨崩火了不少,原住民卻少了许多,村里开了几十家客栈,热闹起来,神瀑原本气派的传统木屋看起来就黯淡了不少。即便如此,积攒的口碑和绝佳的位置还是神瀑客栈在雨崩有那么些地位,现在接管神瀑的老板请了设计师,希望把客栈门口的小卖和咖啡馆扩建一下,打造一个特色的“雪山咖啡馆”,于是便请来了洛桑和罗丹两位大哥,做一些传统藏式风格的建设。

我就是在这个过渡时期被派来照看小卖部和咖啡馆的,一来二去也和两位大哥也混了脸熟。小卖部业务不算忙,我有时会帮他们搭把手,休息的时候他们也会和我聊几句天,我就是在那种状态下得知他们清晨要去神瀑上香的。

吃糌粑的当口,窗外的雨停了一会儿,另一位约好去神瀑的义工没来,洛桑大哥还调侃了两句。今天已经是藏历初三,按他们藏区的传统初一便要去上香,奈何那天凌晨雨实在太大,便推到了今天。大概4:30饭罢,我们从客栈前台拿了几根登山杖,出发时雨又下了起来。我们路过村头的白塔和寺庙,一头扎进山谷的森林里,我走在他俩后面。

一出村子,洛桑大哥嘴里便开始一刻不停的念起了佛经,声音不大,呼吸均匀,我会听到他换气时的停顿。罗丹大哥嘴里也会念经,但明显不如洛桑念的熟练,我问他这念的是什么?他说是藏传佛教里的「六字真言」和「绿度母二十一」两段经文,他们重复的念着这两段。罗丹大哥之前和我讲过,洛桑在他们那一片属于会讲很多民族和宗教故事的人,他不知道该怎么用汉语说这个身份,总之洛桑懂很多,也会背很多经文。

路上洛桑和罗丹走的很快,也带我抄小路,我毕竟也算走过重装穿越,还是只能勉强跟上他们两个人的节奏。洛桑大哥没用雨具,更是只穿了一双帆布鞋。

从雨崩下村去神瀑的路只有这一条,沿着河谷溯溪,穿梭在原始森林当中,一路朝着缅茨姆和加瓦仁安两座雪峰前进,海拔大约爬升1000米。神瀑是加瓦仁安下面的一个瀑布,属于最近游客来雨崩必去的景点,同时也是藏族长久以来的一个圣地。藏民称梅里雪山为卡瓦格博(སྨིན་གླིང་གངས་རི།),意为「白色雪山」,藏民有「转山」的传统,神瀑是转山必来朝拜的圣地。洛桑和罗丹大哥一来想拔个「头筹」,做今天第一个上香的人,二来和我说,和老板约定的开工时间是八点,必须早点出发以便按时返回。


溯溪大概一个多小时之后,我们终于穿过了林带,来到一片灌木和草甸之间。头顶的天空开始明亮,在雾气叆叇中透射出深邃的藍色。我们在这里遇到一栋木屋,是供驴友和朝圣者歇脚的地方,洛桑和罗丹敲醒了还在睡觉的老板,他在屋棚里烧了点柴,让我们烤了会儿火。老板和他们用藏语低声交流了几句,多半是沉默和休息。很快我们就继续出发了,云雾中看不到神瀑和加瓦仁安,但是罗丹大哥说快到了。

最后一段路程能看到很多经幡,雪峰越来越近,也能望到雪峰融雪而成的几条瀑布,他们说那些都不是神瀑,神瀑只有走到山谷尽头才能看见。雨慢慢停了下来,我开始体力不支,有时他俩会把我甩的很远,然后等我跟上,说「不着急,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其实按照工作要求,我也得在8点给小卖部和咖啡馆开张,可是他们却总一边让我不着急,一边又说要8点前赶回去。

很久之后我思考我和他俩的关系,还是难以想象他们看待我的方式。于刚走出校园,即将走入另一个校园的我而言,我像当年走进田野的拉比诺(Paul Rabinow)是一个对现实不满的学生,对自我有细致的认同,但在他们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稍有些意思的汉族小伙子罢了,而在我眼里,他们俩也像是两个亲切又疏远,可以交流,但又属于相异文化的陌生人。简而言之,我们无法真正相互理解。

就像我其实不仅是一个「稍有意思」的汉族小伙儿,洛桑大哥和罗丹大哥也遠不仅是藏民而已,他们已经认识十几年了,是藏民中的手艺人,我看过罗丹大哥抖音里的视频,他俩雕刻的藏式木饰确实精美,有工业品无法复刻的质感,罗丹大哥跟我说他们的手艺时都有掩不住的骄傲。按罗丹大哥的说法,夫妻都很少能坚持14年,他俩搭伙做工这么久,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

有天在小卖部看店时,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游客找到罗丹大哥,自我介绍是学摄影的学生。她上来就急迫的问了一连串问题,其中有些让我费解,比如「你们藏民的生活艰难吗?」「你就做这个糊口吗?」罗丹大哥出于礼貌一一回应,还接受了她的拍照请求。后来我问起他这件事,他只是笑了笑,也没有回应。

这件事在我心里印象很深,我经常会想,我和这个人的区别在哪里?我是否实质上也是把二位大哥当成「异文化」的「他者」来猎奇?我认为这是一种剥削和不尊重的行为,那么正确的接触方式应该是怎样的?换句话说,如何理解他者?

这些经历现在回想起来是我2021下半年对人类学感兴趣的一个原因所在。

到了神瀑下面,洛桑和罗丹大哥便不再说普通话了,嘴里低声背诵着经文。神瀑的水汽很大,打在脸上像是全方位的被暴雨袭击,我的镜头上也全是水。罗丹大哥从口袋里找出了香和其他一些我没看清的东西,点了好几次火才点燃,很快白烟就从炉子上升起,和神瀑的水汽混在一起。

这里是山谷的尽头,藏族的圣地。离雪山很近,四面都是绝壁,我看到雪峰上的融水从冰川尽头流出,沿着山谷奔涌而下,流经雨崩村,进入尼龙河谷,接着汇入澜沧江,往南在中南半岛变成湄公河,最后在越南海岸流入大海。

烧完香后,望着神瀑,罗丹大哥说上香后神瀑的水量大了很多,当然,我看也可能是天光更亮或者我们走得更近的缘故。

罗丹大哥还兴致勃勃的问我能不能飞无人机上去看看瀑布顶上是什么样的,我说今天爬山没有带上来,确实可惜。我本考虑带无人机上来,但担心在圣地飞无人机会触犯藏族的禁忌,没想到罗丹大哥反而不甚在意。我想如果前人有现在的条件可以看到瀑布上方的样子,这里可能也不会变成圣地了吧。所以还是不要祛魅的好。

烧完香之后,罗丹大哥和洛桑大哥走到神瀑近前叩拜,他们很认真,我没有跟上去,我脑袋里冒出一种念头,觉得我不够格站在神瀑下面,作为一个受现代教育的学生来说这自然是无稽之谈,可是我在一瞬间想到了奥古斯丁所说的「信仰先于理解」。其实我对藏族传佛教的文化其实一无所知。

时间已经快7点,接着我们便下山了,在神瀑不遠的一个幽静之处,洛桑和罗丹大哥从口袋里掏出一件新的经幡,我帮着他们一起把经幡挂了起来。我过去总以为藏区的经幡是寺庙安排的统一悬挂,或者至少也是大规模法事才会集中悬挂,这时才知道原来漫山遍野五彩斑斓的经幡,是古往今来无数朝圣的藏民悬挂起来的。

我下山慢,在九点左右返回了客栈,返工迟到一小时,还好没被老板抓到,但是罗丹大哥和洛桑大哥已经开始忙了,看我回来就像早上看到我赴约一样冲我笑了笑,说了声「回来了?」

下山路上,我回头看到缅茨姆和加瓦仁安两座雪峰忽然云开雾散露出真容,夏季雨水多,这在一周多里是第一次。罗丹大哥说和他们的上香有关,我觉得相信这个说法也没什么不好。

我想让洛桑大哥给我讲一些藏族的故事,他也答应了我,但后来因为其他事情我提前离开了雨崩,此事便没了后文。工期结束后他们也离开了雨崩,9月底他们又回到雨崩做些收尾工作,他们改造好的「雪山咖啡馆」确实好看,但那时在他们的朋友圈里看雨崩我已经很陌生了。我和洛桑大哥罗丹大哥还是微信好友,他们有时会问我要不要买些酒和松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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