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中人
最近有不少朋友看到了关于英国的新闻纷纷来问候我,感谢挂念,暂时一切安好。
上次这样密集的问候还是19年的时候,那时候的事至今还历历在目,但现在早已不可一一细说。我知道信息和认知的鸿沟有如巴别塔,将人们隔在两端,即使说着同一种语言也鸡同鸭讲,人类是多么容易孤独啊,正因如此才那么急切的划分阵营,区分敌我吗?
下午跟许久没联系的家人通电话,他说让我小心,又说比起英国,xx更好,工作机会更多,对移民更友善。我说,也许吧,但这种经济下行的大背景下,移民在哪里都是最容易被归咎和出气的对象。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在以极快的速度向右,这不也是无论如何都要面对的吗。
写到这里,突然意识到,移民这个身份竟然也已经伴随我如此久了。大学迁移到其他省,毕业后去香港将近十年,再到英国,未来也许还会漂到其他地方。最近在申请签证的时候,需要列出我过往十年的地址,我随着那一行行填写的记录回溯着那段人生:香港的第一年在火炭,懵懵懂懂的去楼下办了身份证,开始认识惠康百家,研究超市的积点卡和哪里的速冻水饺便宜好吃,后来发展出了番茄鸡蛋面成为了我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生活中的comfort food,甚至它至今都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的第一选项。尽情交友社交恋爱,参加活动,还有努力的听懂粤语。曾经我唯一能讲出口的一句粤语就是“识听唔识讲”,努力讲,又被用普通话回复,那就再讲,直到对方比我先放弃,但依然有好多时刻我只能用那种灵魂出窍的笑容来掩饰我的不懂。
毕业后搬去了炮台山,开始工作,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的生活,房租好贵啊,即使已经租到很便宜的房子,但每个月一半以上的收入依然交了租,剩下就要更要精打细算,开始加班,开始记账,畅想未来的生活。也不适于从校园进入社会的转变,为什么我曾经相信的价值观在职场并不奏效,为什么大家可以如此“没有底线”的行事,为什么人们都在忍受蠢货领导自己还要说言不由衷的话,为什么要忍受客户摸自己的脖颈和腰。吃了很多谭仔,鸡肉竹笙大辣,土匪鸡翼和冻柠茶是要好好犒劳自己的一天才会额外点的。当然还有很多辛拉面和番茄鸡蛋面。那时候有位家人在我很崩溃的时候直接的跟我说,“这就是你选择的路,在外面生活你一睁眼就欠这个世界很多钱,租房要钱,吃饭要钱,你只能继续忍耐”。不得不说,那句话当时让我更崩溃但好像也起了一点激将法的作用,让我挺过了那段日子,但即便如此,我也无法说出很感谢他的话。反而是在炮台山同住期间,支撑我的情绪,成为我的chosen family的室友,她们的存在让我没有为了生存走上一些奇怪,我会一直心怀感激。
后来因为伴侣搬去了大角咀,开始有了家人一起生活,一起做饭度过了很多日常,在天台上跟朋友们喝酒聊天,后来又一路迁移到了waterloo, haggerston, hackney。昨天去看了camden fringe的一个小剧场演出,她讲了一个被养在花瓶里一个叫玫瑰的中国女孩的故事。她每天在台上为那些西方人表演最东方主义的《玫瑰玫瑰我爱你》,但听到她愤怒地说我的名字叫“玫瑰”,不叫”May”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哭,我讨厌被凝视,讨厌被误解,讨厌陌生人莫名其妙地对我说蹩脚“你好”,讨厌ta们明明不关心我经历的一切却假装在意的样子,我讨厌与ta们讨论最刻板印象里的中国,但总有新的事件出现坐视这种刻板印象。正如我当年一遍遍向香港朋友解释至少我不是因为香港才被“启蒙”了民主。这都是作为移民的日常,每天都在与这些不舒适对抗。自己好像是一个随时要被打包的箱子,总要预备着离别。
那么为什么不回来?我妈王女士经常这样问。我说,因为恰恰有这样的瞬间啊。因为这里才有这样的土壤生发这样的表达,并让这种表达看见,在这一刻,同为移民的我和创作者在这样一个昏暗酒馆的地下小剧场里,产生了这样的链接,我们认出了彼此的痛苦,而在那更舒适的地方,是不允许有这样的感知和表达的,于是我们只能选择继续做箱中人,继续面对我们未知的命运。